大院门口一时间只剩下周惟清和姜南星两人。晚风吹拂,带着些许凉意,吹动了姜南星额前的几缕碎发。
周惟清看着她,很自然地问道:“你怎么回去?” 姜南星晃了晃手中的手机,语气轻松地答道:“我等一下打个车就好,很方便。我的车停在单位那边了。”她指了指与回家相反的方向。
周惟清听了,心里微微一动。他很想顺势说“我送你”,或者“这么晚了,我让司机送你”。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身为县长,深夜单独送一位年轻的女下属回家,即便他内心坦荡,也难免会引人遐想,他必须顾及影响,不能冒失。这种下意识的谨慎与他内心萌动的关切形成了短暂的拉锯,让他出现了一瞬间不易察觉的犹豫。他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嗯,注意安全。”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和微妙间隙,正在旁边看似认真和小张讨论工作的夏云州,仿佛脑后长了眼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作为周惟清的大学同学和多年好友,他早已敏锐地察觉到这位老友近来对姜南星不同寻常的关注和欣赏。那不仅仅是上级对下属的认可,更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私人性的留意。
夏云州忽然转过头,声音不大不小,恰好打断了那点微妙的沉默,语气极其自然,仿佛只是临时起意:“哎,对了,惟清,”他用了私下的称呼,“我差点忘了,我老婆刚发信息让我顺路去她爸妈家接一下孩子,他们小区好像跟你家方向差不多?我车子也在农业局。你反正顺路,捎我一段?也省得我再去拦车了。”
他说完这话,才好像刚注意到姜南星还在旁边,立刻又非常“自然”地看向她,补充道:“诶,姜科长,你住哪个小区?要是方向差不多,正好让周县长一起捎上,这个点打车也不容易。周县长,你看顺路的话,就指带一下我们俩?”他巧妙地把自己也塞了进去,变成了一个单纯的、需要搭顺风车的请求,并且拉上了姜南星,一切显得合情合理,毫无刻意痕迹。
周惟清立刻明白了夏云州的用意。这个借口拙劣又完美——他根本不知道夏云州岳父母家在哪。但他心里瞬间涌起一阵感激,这解除了他所有的顾虑。
他脸上表情未变,只是顺着夏云州的话,目光转向姜南星,语气平静如常,仿佛只是采纳了一个合理的建议:“是啊,姜科长,你住哪里?如果顺路,就一起吧,晚上打车确实不便。”
姜南星有些意外,看了看夏云州,又看了看周惟清,犹豫了一下。但夏云州给出的理由天衣无缝,周县长的邀请也显得很自然,她便如实回答道:“我住城东的锦苑小区。”
“哦,那正好,我确实要经过那边。”周惟清立刻接口,语气笃定,尽管他可能并不完全确定是否百分百顺路,“那就一起吧。”他说着,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车钥匙。
夏云州在一旁笑眯眯地:“那太好了,正好蹭个车。小张,那个事就这么定了,明天一早我再确认一下。”他三言两语结束和小张的对话,然后非常自觉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对姜南星做了个“请”的手势:“姜科长,你坐后面,宽敞点。”
他的安排周到而自然,一切都恰到好处地避免了任何可能的尴尬。
姜南星不好再推辞,只得道谢:“那就麻烦县长了,谢谢夏局。” “顺路的事,客气什么。”周惟清说着,已经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
夜色中,黑色的轿车缓缓驶出县委大院。夏云州坐在副驾驶,看似随意地和周惟清聊着工作,实则巧妙地活跃着气氛。姜南星安静地坐在后座,看着窗外流淌的霓虹,心中或许有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结束一天繁忙工作后终于放松下来的疲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因这意外“顺风车”而产生的微妙暖意。
而周惟清,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心中则对那位坐在旁边、正滔滔不绝打着掩护的老友,充满了无声的感谢。
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先将姜南星送到了锦苑小区门口。姜南星轻声道谢后下了车,看着她走进小区大门的身影消失后,周惟清才重新启动车子。身影消失在单元门内。
黑色的轿车再次汇入夜晚的车流。车内刚才由夏云州刻意维持的、略带活跃的气氛,随着姜南星的离开,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引擎低沉的运行声和窗外都市的霓虹闪烁。
车内原本因三人在场而维持的轻松工作氛围,瞬间消散,只剩下一种老友间才有的、可以沉默也可以交心的安静。周惟清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一时没有开口。
夏云州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放松了姿态。他瞥了一眼身旁的老友,车窗外的流光偶尔掠过周惟清沉静的侧脸,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意识到的柔和,那是方才与某人同在密闭空间里时自然流露的痕迹。
沉默持续了片刻,终于,夏云州叹了口气,声音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戏谑和打掩护的轻松,变得低沉而真诚,带着老友之间特有的关切和一丝不容回避的直接: “惟清,”他唤了他的名字,“车里就咱俩了,说点题外话。” 周惟清“嗯”了一声,表示在听,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些。 “你也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了。”夏云州的声音很温和,却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深潭,“我们同一年生的,我家那丫头,都快上幼儿园大班了,天天缠着我讲故事的年纪。你呢?”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周惟清的反应,见对方依旧沉默,只是下颌线似乎绷紧了些,便继续说了下去,语气更加慎重:“之前那件事……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该……试着放下了。”
“那件事”。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周惟清刻意尘封的记忆闸门。
那个暴雨如注的夏天,那个决堤的河岸,那个穿着冲锋衣、眼神明亮而坚定的女孩——他的女友,一位优秀的新闻记者。她为了拍摄洪水灾情的第一现场,为了记录下抗灾的真实画面,毅然前往最危险的地方。
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电话里她还在说“别担心,我很安全,拍完这组救援镜头就回来”;新闻里却突然插播了紧急快讯——“本报记者林薇(化名),在洪峰区为救助四名被围困的学生,不幸被激流卷走,目前仍在全力搜救中……”
他发疯似的赶去,在泥泞和洪水中寻找,不眠不休。最后等来的,是搜救队员沉重的摇头和那件她常穿的、沾满泥泞却再也等不到主人的冲锋衣。
她救起了最后一名学生,自己却被无情的洪水吞没。距离那场悲剧,已经快八年了。
三千个日日夜夜。
那场无情的洪水,带走的不只是年轻的生命,更彻底冲垮了周惟清的世界。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击碎。这么多年,他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用无止境的忙碌来麻痹自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不去触碰那撕心裂肺的空洞和悲伤。这么多年,他一直是一个人,拒绝了所有的好意和介绍,像是为自己筑起了一座沉默的堡垒。
车厢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路灯的光带一道道滑过车内,映亮周惟清晦暗不明的脸庞,那上面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深极重的痛楚,快得让人抓不住。
夏云州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揭开这道伤疤有多痛。
良久,周惟清才极其缓慢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八年了……时间过得真快。”他没有直接回应“放下”这个词,或许是因为,有些刻骨铭心的东西,根本无法用“放下”来形容。
“是啊,八年了。”夏云州轻声附和,“她如果在天有灵,也一定希望你能好好的,希望看到有人能把你从过去里……拉出来,重新看看身边的风景,过有温度的生活,而不是永远活在工作和对过去的追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