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空间出来,方源抬头看了看天色,月上中天,薄云如纱,给清冷的月光蒙上了一层朦胧。
他想起备长炭那间家徒四壁的小木屋,还有小家伙睡在地上那张单薄的草席,心里就一阵发堵。
不再犹豫,方源转身回到自己卧室,意念一动,那张自己睡了多年,足有两人宽的西式席梦思弹簧床瞬间消失在原地。
紧接着,他又从紫檀木衣柜里翻出一床全新的蚕丝被和两床干净的棉被,一并收进了空间。
然后是厨房,碗柜顶上那套平日里母亲都舍不得用的青花餐具,还有角落里没被贾家那帮天杀的糟蹋完的半袋精米、一小袋白面,一个不落,全被他搬了进去。
空间里,备长炭简单洗漱完毕,正准备像往常一样蜷缩到草席上睡觉,就看到方源拎着大包小包,身后的寝具、餐盘悬浮在半空跟在他身后飘了进来。
小家伙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来,试试。”
方源笑着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到床上去。
备长炭小心翼翼地脱掉脚上的木屐,像只试探的小猫,先用手轻轻按了按,感受到那惊人的弹性后,才慢慢地爬了上去。
“可以躺下,甚至可以在上面打个滚哦。”
得了方源的许可,小家伙再也按捺不住,发出一声欢快的惊呼,整个人往后一倒,在柔软的床垫上滚来滚去,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小木屋里。
看到她那副无拘无束的快活模样,方源心头最后一点阴霾也散了。
将米面和餐具在屋角放好,这才开口道:
“实在没找到你这个身高的小女孩穿的衣服,就暂时委屈你,继续在这个空间里多住几天。
这些米面是留给你应急用的,万一哥哥有事忘了给你带饭,你就自己做点吃的,别饿着肚子,记得按时吃饭。”
说着,他意念一动,调整了空间与外界的时间流速,让空间里的光线也随着外界天色同步变化。
许是一整天下来情绪起起落落,又在床上疯玩了一阵,没过一会儿,备长炭就打起了哈欠,眼皮开始打架。
“困了就早点休息吧,明天见,我的小公主。”
方源坐在床边,替她盖好柔软的蚕丝被,俯身在小家伙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准备离开。
“明天见,欧尼酱~”
身后,传来一声带着浓浓睡意的、细若蚊蚋的呢喃。
不知何时,原本应该沉浸在睡梦中的小女孩悄悄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嘴角挂着一丝安心的甜笑,随即又闭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方源几乎是本能地遵循着生物钟,从那张还带着父母余温的黄花梨拔步床上醒来。
上厕所、刷牙、洗脸,一套流程刚进行到一半,院墙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可怜的姐姐啊!你怎么走得这么早啊!你还这么年轻啊……”
是春兰嫂的声音!
方源心里一凛,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套了件衬衫就冲了出去,一把将堂屋的大门拉开。
灵堂设在堂屋,两只骨灰盒就供在最上方的神案供桌上。
接着快步穿过庭院,来到通往正院的月亮门边上,“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老话说,红事不叫不到,白事不请自来。
长辈过世,肯在这时候上门吊丧、搭把手的,那都是患难见真情的恩义。
主家要是失了礼数,门楣都能让街坊四邻的唾沫星子给埋了。
不多时,李春兰那由远及近的哭声就到了跟前,人还没进月亮门,哭嚎声已经先一步灌满了整个院子。
“我滴姐姐诶!源子还这么小,还没成家诶!你怎么就忍心走了啊~”
跟在她身后的徐三见方源跪在地上,赶紧上前一把将他扶起,同时压着嗓子呵斥自家媳妇儿:
“行了!东家和夫人的灵堂还没布置好,你先收收!
赶紧把孝服、孝带给少东家穿上!”
这不是徐三不通人情,而是吊丧时必要的劝慰流程,得有人出来“喝止”,丧家才能顺势止住悲声,好接待来客。
训完了媳妇儿,徐三朝身后一挥手,沉声道:“抬进来吧!”
话音刚落,就见夫妻二人身后,十来个胳膊上绑着白布孝带的壮硕汉子,两人一组,抬着两口黑黝黝、只在棺头描着金漆寿纹的厚重棺材,迈着沉稳的步子进了院子。
这些人都是方家原先的下人以及他们的家属。
解放后,方礼心善,没遣散他们,而是都安排在了前门大街那八间铺子里做事。
工资给得足,一个月五十块往上,逢年过节主家还有接济,日子过得比轧钢厂的高级工都滋润。
这会儿听闻噩耗,一个个都是真心实意地赶来帮忙。
不止自己来了,还把家里能说得上话的长辈、能出力的亲属都给带来了。
这些人一进院子,根本不用人吩咐,拆门、摆棺、在门头钉上白花、挂上白幡……一应事务,井井有条,显然都是懂规矩的老人儿。
这还不算完。
在李春兰一个晚上的奔波下,戴着墨镜、手拿罗盘的阴阳先生,敲锣打鼓拉二胡的响器班子,一应俱全,都候在了胡同口。
尤其是一个腮帮子鼓鼓的唢呐手,人往院子角落的马扎上一坐,拧开随身携带的紫砂壶,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子。
随即,一口气吸足,两腮一鼓,一首悲怆苍凉的《哭皇天》冲天而起,瞬间响彻了整条帽儿胡同。
那旋律中寄托的无尽哀思与缅怀之意,仿佛化作了实质的阴风,惊得四周邻居家的小孩“哇”的一声,从梦中吓醒,一个个躲进父母长辈怀里,嚎啕大哭。
有些上了年纪、本就睡得浅的老人更是不得了,一听这动静,三魂七魄差点吓飞,还以为是黑白无常上门,勾魂使者索命来了。
比如隔壁95号院的“老佛爷”聋老太太。
老太太昨晚上就因为易中海的管事大爷一职被下的事气得没睡好,刚迷迷糊糊睡着,就被这穿透力极强的唢呐声当胸一激,浑身一个哆嗦,愣是从床上滚了下来。
“哎哟——”
一声惨叫,尾巴骨当场就摔断了。
躺在冰凉的地上,老东西疼得直哼哼,想喊人,可惜那点呼救声,早就被响器班子连绵不绝的哀乐给盖得严严实实。
也不知道等早上易中海家的周翠兰过来给她送早饭的时候,这老家伙还能不能剩下半条命。
院子里,李春兰通红着一双眼睛,拉着方源在庭院中间的石凳上坐下,亲手给他套上粗麻布缝制的孝衣,又在头上绑了根白带子。
“少东家,烧茶、煮饭、接待客人这些杂事,您都别操心,嫂子都给您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她一边忙活,一边叮嘱,“就是有件事,得您自己拿个主意。”
“嫂子你说。”
“按老四九城的规矩,灵前不能无孝子。
这白事不请自来,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了个有辈分或者有身份的长辈。
方家现在在国内就您这一根独苗,您要是出去了,灵前连个还礼的家属都没有,容易让人挑理儿。
所以这报丧的事儿,恐怕……您不能亲自去了。”
方源点了点头,这确实是规矩。
他一个现代灵魂,要不是有李春兰提醒,还真容易在这上头出岔子。
“是这个道理。
这样吧,反正要通知的人也不多,娄公馆那边,等会儿就麻烦三哥替我跑一趟了。”
一直立在廊柱旁边的徐三闻言,立刻抱拳应道:
“分内之事,少东家放心,我这就过去。”
“至于虎啸堡那边,”方源想了想,“等下我去胡同口的供销社打个电话通知一下吧,希望还赶得及。”
一九五八年,邮电部虽然发了通知,要力争年底“队队通电话”,但眼下,电话这玩意儿在农村地区还是稀罕物,大多只装到了乡镇、公社一级。
方源想通知远在延庆深山的两个舅舅一家过来吊丧,只能先通过胡同口的供销社,把电话打到虎啸堡的邮电局,再让邮电局的人帮忙转告。
供销社里,方源攥着听筒,几乎是用吼的。
“喂?喂!听得见吗?我是南锣鼓巷的!对!我要找虎啸堡邮电局!”
“……转告李长文!
对!就是李家村的李长文!
告诉他,方礼和李秀禾没了!什么没了?去世了!人死了!懂了吗?
让他明天一早,带着他弟弟李长武,来南锣鼓巷94号院奔丧!
听清楚没有!”
这年头的长途电话,信号差不说,还死贵。
每分钟四毛五的电话费,搁普通工人身上,够买三斤棒子面了。
方源这一通电话,来回转接,加上跟对面那个耳朵不怎么好使的接线员反复确认,足足吼了十几分钟,嗓子都快喊哑了。
等他挂上电话,供销社的售货员大姐拿着秒表一算,递过来一张单子。
“同志,一共是五块四毛钱。”
方源眼皮都没眨一下,从兜里数出钱递了过去。
接下来三天,他都得在灵前守孝,看着火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