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中环,毕打行七楼,“方氏船务”董事长办公室。
方源靠在宽大的老板椅上,双脚闲适地搭在红木桌面上,手里拿着一份英文版的《南华早报》,看得津津有味。
落地窗外,维多利亚港的海景一览无余,渡轮穿梭,汽笛声远远传来,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办公室不再像初开张时那般空旷,添置了不少办公家具,几个新招来的文员正低头忙碌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咖啡香和新打印文件的油墨味。
连着一个多月,方源的日子过得可谓是顺风顺水,春风得意。
名下的方氏船务,在梁秋实这位经验老道的“船王之后”的操持下,已经初具规模。
利用方源提供的充裕资金和怡和、汇丰的关系,梁秋实大刀阔斧,已经初步敲定了几艘船况极佳的万吨级二手货轮的购买意向,相关的贷款和注册手续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核心团队的招募也进展顺利,几个从老牌英资洋行挖来的资深航运经理人已经到位,公司的架子算是彻底搭起来了。
岳家娄氏那边,西环码头的工程进度也一日千里,预计明年夏天就能投入运营。
码头未来的“保护伞”——洪兴社的蒋家和警队的“明日之星”雷洛,也都在那晚避风塘的“黄金宴”后,与方氏达成了默契,各自派了心腹手下与娄家兄弟接洽,后续的“合作”细节敲定得异常顺利。
可以说,方源为自己未来三年乃至更长远布局的“香江基地”,根基已然打下。人才、资金、渠道、黑白两道的保护伞,万事俱备,有了集团的雏形。
他甚至已经在盘算着,等第一批船到手,是不是该抽空去一趟澳门,拜会一下那位未来的“赌王”贺新,看看有没有机会提前掺和一脚,毕竟博彩业那可是真正的现金奶牛。
然而,人生无常,大肠包小肠。
就在方源志得意满,享受着这难得的悠闲时光之际,一封来自四九城、拍发级别极高的加急电报,如同当头一盆冰水,将他所有的美好幻想彻底浇灭。
电报的内容十分简洁,却又带着不容商量的命令口吻:
“方源同志:兹令你于三日内,暂停香江一切事务,即刻启程返京,另有任务安排。具体事宜,抵京后由部里同志接洽。切切。冶金工业部。”
落款,是冶金工业部办公厅鲜红的印章。
“他妈妈个吻的!”
看清楚电报内容的方源直接破防,将那张薄薄的电报纸狠狠揉成一团,又觉得不解气,猛地一拳砸在了坚实的红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咖啡杯都跳了一下。
“搞什么飞机?!”
老子这边刚把摊子铺开,人脉打通,资金到位,眼看着就要扬帆起航,乘风破浪了,你让我回去?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不是因为娄晓月、李安建,还有远在虎啸堡的那一大家子牵绊,他是真想撕了这封狗屁电报,直接在这香江地面上逍遥快活算了!
作为一个有钱有颜有事业的富家公子,香江这花花世界天然就是任他驰骋的龙兴之地?
难不成非得回去守着那一个月一百多块钱的死工资,天天算计着家里那点可怜的粮票、布票、肉票过日子?
能有什么作为,他又不是那种带着工业系统穿越而来的域外天魔。
他是脑子被驴踢了,还是天生贱骨头,非要没苦硬吃的那种人吗?
更令他感到哭笑不得、甚至有些荒诞的是,几乎就在他收到电报的同时,一心想着早日回京、继续自己的“仕途之路”的老丈人娄振华,却接到了来自部里的另一份“指示”——要求他继续留在香港,全权负责与怡和洋行关于引进80英寸热轧机生产线的后续谈判事宜,暂时……不用回京了。
娄振华手里捏着那份同样来自冶金部的电报译文,脸上神情复杂。
抬头看向坐在对面沙发上,同样一脸郁闷的方源,忍不住叹了口气。
“唉……贤侄啊,你看这事闹的。”
娄振华苦笑着摇了摇头,将手里的电报纸递了过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咱们呐,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听招呼吧。”
方源接过电报扫了一眼,心里更是腻歪得不行。
但是他能怎么办呢?
无视命令,执意不回?
上面拿他远在香江的本人或许确实没什么立竿见影的办法,可转头一个“叛逃”、“投敌”的大帽子扣下来,那他留在内地的所有亲眷——李家的姥姥姥爷、两个舅舅一家老小,还有刚刚接回城里、正等着他安排落户和工作的黄家姐妹……
他们的下场,绝对好不了!
在这个“株连”思想依旧根深蒂固的年代,他不敢赌,也赌不起。
“娄叔,”方源放下汽水瓶,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试图从老丈人这里探探口风:
“您说……上面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就……变卦了?”
他心里也在飞快地盘算着,难道是自己这段时间在香江的动静闹得太大了?
又是注册船务公司,又是跟娄家合伙搞码头,又是豪掷千金买船,还跟汇丰大班祁德尊那种级别的鬼佬高层称兄道弟,甚至连警界的雷洛、社团的蒋震都成了自己的座上宾……
这一桩桩一件件,单独拎出来或许不算什么,可集中发生在自己这个“身份敏感”的“北佬”身上,是不是……
太扎眼了?引起了上面的警惕?
娄振华闻言,饶有深意地瞥了方源一眼。
端起面前的紫砂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慢悠悠地反问了一句:
“贤侄,你老实跟叔叔说,你……哪来那么多钱?”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在他心里憋了很久了。
那天在铜锣湾“绮梦楼”画舫,方源一出手就是两百公斤黄金,价值一百三十万港币!这已经超出了他对“方家大房私藏”的预估。
后来,他又听说方源给新成立的船务公司,直接注资了六百万美金!
再加上方源自己平日里那挥金如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做派……
娄振华就算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单凭方礼当年分家时带走的那点“私房”,还有这些年公私合营攒下的分红,是绝对不可能支撑起如此庞大的开销的!
这小子,肯定有别的来路!
联想到方源手里那神乎其神的“祖传神药”,再联想到他与汇丰大班祁德尊那看似“忘年交”的亲密关系……
娄振华心里,隐隐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莫非……这小子不老实,手里攥着药方,用批量生产出来的“神药”,跟那些惜命如金的鬼佬搭上了线,做起了“独家买卖”?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命”更值钱的呢?
尤其是对那些早已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富豪权贵来说!
也只有这个说法才能解释得通!
娄振华没有选择刨根问底,说到底这是方家或者说方礼两口子的传承,他一个老丈人主动开口问,不合适。
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在心里暗自摇头。
“后生仔,终究还是太嫩了点。不懂得‘藏器于身,伺时而动’的道理啊。”
“这么大的动静,又是黄金又是美金的,还跟鬼佬搅和在一起……上面的人不盯上你才怪了!”
“看你个小滑头,这次回去之后,怎么跟那些‘大人物’交代!”
自以为看透了方源路数的娄振华,不再纠缠方源的“资金来源”问题,而是将话题重新拉回了工作上。
“怡和那边又递了新的报价过来,啧,这帮鬼佬,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他这边忙着跟怡和洋行的人为了几万、十几万英镑的差价斗智斗勇,殊不知,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四九城,一场围绕着方源这个“意外因素”的讨论,也正在几个核心部门之间悄然进行。
……
冶金工业部,某间挂着“保密”牌子的小会议室。
烟雾缭绕,气氛凝重。
“……情况就是这样。根据我们驻港同志秘密上报的情报,以及从港英政府内部渠道获取的部分信息综合判断,这个方源,在港期间,活动异常频繁,接触人员极其复杂。”
一个穿着中山装、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指着投影幕布上一张方源与祁德尊在半岛酒店晚宴上“相谈甚欢”的侧面照片,声音低沉地汇报道。
“他不仅与汇丰大班祁德尊、渣打银行高层等多名英资银行家往来密切,还与本地华资代表人物,如东亚银行的李家、恒生银行的何家等人,均有接触。”
“商业上,他动作更大。短短一个月内,注册成立‘方氏船务公司’,并一次性注入六百万美金作为启动资金!
同时,还与其岳家娄氏合作,共同投资兴建西环货运码头,预计总投资额将超过三百万港币。”
“更值得注意的是,”中年男人的手指,点在了另一张照片上,照片的背景,正是铜锣湾避风塘那艘灯火辉煌的“绮梦楼”画舫,方源正被一群穿着黑西装的彪形大汉簇拥着走下跳板,身边还跟着雷洛那张标志性的“鹰隼脸”。
“他还与港岛警界部分华人高层,以及本地最大的几个三合会社团组织,如‘洪兴’、‘潮州帮’等,都建立了联系。
甚至有情报显示,他与‘洪兴’社龙头蒋震达成了某种协议,将未来西环码头的全部装卸业务,都交由洪兴独家承包。”
“同志们,”中年男人放下手中的指示棒,目光沉重地扫过在座的几位来自不同部门的领导:
“一个十九岁的、刚刚失去双亲、没有任何官方背景和资源的年轻人,在短短一个月内,就能在香江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做出如此大的动静,建立起如此复杂的关系网……这正常吗?”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良久,一位来自对外贸易部的领导才皱着眉头开口:“会不会……是方家在支持他?”
“不太可能。”负责情报汇报的中年男人摇了摇头:
“根据我们掌握的资料,方家是典型的诗书传家,前清时期曾出过几任县令、教喻之类的低级官员,不太可能有如此规模的家底。
而且方家民国期间才搬到城里,那时候都是以入股别家公司和购买商铺的方式求个安稳。
解放之前又去了香江,给当地势力交了不少保护费。
即便当时有不少家产,现在也败落了。”
“哼,封建余孽!”一位看起来像是主管意识形态的领导冷哼一声,脸上满是不屑,“就算再有钱,还能翻了天不成?”
“老张,话不能这么说。”坐在主位上的冶金部刘副部长终于开了口,他揉了揉眉心,脸上也带着几分哭笑不得的无奈。
“当初让方源这小子跟着娄振华去香港,本意是看他父母双亡,孤苦伶仃,成分又不好,留在内地也是个麻烦。
想着让他借这个机会,去跟香江那边的本家亲戚接触一下。
要是人家肯收留他,皆大欢喜,咱们也算成人之美,甩掉个包袱。
就算人家不认他,看在他父亲当年积极配合改造、主动捐献家产的份上,把他接回来,在厂里安排个闲职养着,也费不了多少事。”
“谁能想到……”刘副部长摊了摊手,语气里满是意外,“这小子……是个能闹腾的!”
“又是码头,又是船务公司,还跟鬼佬、黑社会都勾搭上了……这动静,闹得也太大了!连总参二部(和调查部那帮搞地下工作的同志都惊动了,直接跑到我们部里来要人,说这小子是个多面手,能不能借给他们用用!”
“多面手?”在座的几位领导闻言,都是一愣。
随即,不知是谁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整个会议室都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哄笑声。
“哈哈哈……老刘,你们部里这个……这个方源,是个人才啊!”
一位公安部门的领导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十九岁,就把二部和调查部那帮‘锦衣卫’给招来了!了不得!了不得!”
刘副部长也是哭笑不得。他拿起桌上的文件,又看了一眼方源那张年轻得过分的照片,摇了摇头。
“这小子……胆子是真肥啊!”
笑过之后,气氛重新变得严肃起来。
“人,肯定是要叫回来的。”
一位来自中枢办公厅的领导沉声道:
“香江毕竟还是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鱼龙混杂,又是西方情报机构活动的前沿阵地。
方源同志年纪太轻,思想上……恐怕还不够成熟,容易被人利用,或者被腐蚀拉拢。”
“把他叫回来,一来是保护他,二来,也是要加强一下思想教育,让他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至于他在香江搞的那些摊子……”
领导顿了顿,一锤定音:
“东西,还是他的。我们不搞‘杀鸡取卵’那一套。但是,主权问题,必须明确!”
“告诉他,方氏船务也好,西环码头也罢,可以继续经营下去。
但是,必须服从国家战略需要,配合组织安排的任务!关键时刻,要能为国家所用!”
“这,才是他和他那些产业,能够继续存在下去的前提!”
“同意。”
“附议。”
……
会议很快达成了一致。
方源,这个原本只是棋盘上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却因为他自己一系列出人意料的“骚操作”,阴差阳错地,引起了更高层面的注意,也为自己,博来了一线生机,以及……一个更加莫测的未来。
对此尚且毫不知情的他,此刻正站在红磡车站前,跟前来送站的“朋友们”,一一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