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报那篇文章,像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炸得省城舆论界好几天不得安生。苏望之的名头,顾知行那支带着血性的笔,将“桂香斋”这场大火,从一桩普通的刑案,生生拔高到了“文化遗产存亡”的高度。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人们议论的不再仅仅是火灾本身,更多的是对幕后黑手的揣测,和对那传说中的“金丝蜜枣”的好奇与惋惜。
这股风,自然也刮进了某些人的办公室。区里、市里过问此事的电话,开始打到相关部门。纵火案的调查,表面上被提到了新的高度,成立了专案组,但进展如何,却像是陷入了泥沼,只听水响,不见动静。
晓燕没空去等那遥遥无期的调查结果。火灾后的第三天,她就强撑着,在顾知行的陪同下,去看了依旧躺在病床上、精神萎靡的冯青山。老人抓着她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后的空洞:“没了……晓燕,认命吧……咱斗不过……”
“冯师傅,”晓燕反握住老人冰凉枯瘦的手,语气异常坚定,“咱不认命!铺子烧了,咱再盖!方子没了,”她顿了顿,看着冯青山的眼睛,“方子在您心里,在您手上!只要您这双手还能动,只要您还记得那味道,咱就能把它再找回来!”
冯青山怔怔地看着晓燕,看着她被烟火熏燎过、略显憔悴却目光灼灼的脸,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波动。
从医院出来,晓燕没回招待所,而是直接去了那片依旧飘散着焦糊味的废墟。残垣断壁,触目惊心。她踩着满地的瓦砾和灰烬,一步一步,走得很慢,目光仔细地扫过每一寸土地,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柴永贵不知何时也来了,他站在废墟边缘,没像往常那样盘核桃,只是沉着脸抽烟。看到晓燕在灰堆里翻找,他嗤笑一声:“别找了,烧得毛都不剩了。”
晓燕没理他,继续弯着腰,用一根捡来的木棍,小心地拨开一层层灰烬。忽然,她的动作停住了,木棍尖端触到了一个硬物。她蹲下身,用手小心翼翼地扒开周围的灰,一个被烧得变形、漆黑一团的东西露了出来——是那个印着“桂香斋”和桂花图案的旧搪瓷缸子!缸体已经烧得扭曲,那朵桂花和字迹却奇迹般地残留着模糊的痕迹。
晓燕捧着这个滚烫的、象征着过往与传承的残骸,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滚烫的灰烬里,发出“滋滋”的轻响。
柴永贵看着这一幕,脸上的讥诮慢慢收了起来,眼神复杂。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工装、戴着套袖、怯生生的年轻小伙,在废墟外围探头探脑,似乎想进来又不敢。柴永贵的一个手下过去盘问了几句,把他带了过来。
“林……林老板,”那小伙看着晓燕,紧张地搓着手,“俺……俺是前面‘利民’铁匠铺的学徒,叫……叫栓子。”
晓燕抹了把眼泪,抬起头,有些疑惑。
栓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竟是几本边缘焦黑卷曲、但内页大体完好的线装册子!那纸张泛黄,上面用毛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还画着些点心模具和工艺流程的示意图!
“火……火着起来那天晚上,”栓子结结巴巴地解释,“俺起来撒尿,看见有黑影往这边泼东西,然后点火……俺吓坏了,没敢吭声。后来火大了,人都往外跑,俺看见有个本子从窗户里飞出来,掉在俺家铺子后墙根……俺……俺就偷偷捡起来了……俺认得几个字,知道这是‘桂香斋’的老东西……俺怕惹事,没敢说……今天看报纸,俺……俺觉得得还给您……”
晓燕和顾知行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狂喜!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几本册子,显然是冯家更核心的、未被周启明知晓的秘录!大火之下,竟因一个胆小学徒的偶然之举,得以幸存!
“小兄弟!谢谢你!太谢谢你了!”晓燕激动得声音发颤,接过那几本册子,如同接过了千斤重担和无限的希望。
柴永贵也凑了过来,看着那几本失而复得的册子,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有了这意外的收获,晓燕的底气足了不少。她立刻和顾知行商量,决定不再被动等待。顾知行通过苏教授的关系,联系上了一位在省政协担任常委、素以耿直敢言着称的老领导,将“桂香斋”的遭遇和那几本劫后余生的秘录副本,作为反映“个别不法商人勾结内部人员,破坏传统文化遗产”的典型材料,直接递了上去。
这一下,算是捅了马蜂窝。
没过几天,区饮食公司那个王股长,就被调离了岗位,据说是去了一个清闲无比的养老部门。周启明的“振华贸易”公司,也接连被税务、工商等部门上门“关照”,业务几乎陷入停滞。就连柴永贵,似乎也收敛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提他那“一成”的股份。
局面,似乎在朝着有利于晓燕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晓燕重新燃起希望,准备在废墟上重建“桂香斋”时,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冯青山病情突然加重,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
晓燕和顾知行赶到医院时,冯青山已是气若游丝。他拉着晓燕的手,浑浊的眼睛望着她,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已发不出清晰的声音。最后,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指了指晓燕怀里那几本刚刚失而复得的册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然后,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
这位饱经风霜、将一身技艺和满腹辛酸都带入黄土的老人,终究没能看到“桂香斋”重新飘扬的那一天。
晓燕跪在病床前,失声痛哭。冯青山的离世,像最后一根稻草,几乎压垮了她。失去了这位技艺的魂,就算有方子,有铺面,又能如何?
顾知行默默地站在一旁,脸上也满是悲戚。他轻轻扶起晓燕,低声道:“晓燕,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冯师傅走了,但他的托付还在。这‘桂香斋’,现在全靠你了。你得挺住!”
晓燕抬起泪眼,看着顾知行,又看看怀里那几本承载着冯青山和几代人心血的册子,一股混合着悲伤与责任的巨大力量,在她心底滋生。是啊,她不能倒下去!
处理完冯青山的后事,晓燕仿佛变了一个人。她抹干眼泪,将所有的悲痛都化为了力量。她一边着手清理废墟,筹备重建,一边带着那几本册子,和从县城调来的老师傅们一起,没日没夜地泡在临时租用的一个小作坊里,试图凭记忆和记载,复原“金丝蜜枣”和其他几样招牌点心。
然而,复原点心的过程,远比想象中艰难。火候,糖色,配料的比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几次试验,都以失败告终。不是甜腻不堪,就是失了那独特的果木香气。老师傅们开始有些气馁,连晓燕自己,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精神上的疲惫。
这天深夜,她又一次对着失败的蜜枣样品发呆,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就在这时,作坊的门被轻轻推开,顾知行提着一个保温桶走了进来。
“听说你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顾知行将保温桶放在桌上,里面是熬得糯软喷香的小米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先吃点东西。”
晓燕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鼻子一酸,差点又落下泪来。
顾知行看着她憔悴的样子,叹了口气,在她对面坐下,拿起一颗失败的蜜枣,仔细看了看,又掰开闻了闻。“晓燕,你有没有想过,”他忽然开口,语气平静,“或许,我们太执着于‘复原’两个字了?”
晓燕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冯师傅的手艺,固然登峰造极。但时代在变,人的口味也在变。”顾知行缓缓道,“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做出和几十年前一模一样的‘金丝蜜枣’呢?我们能不能……在保留其魂——也就是那独特的果木香和醇厚口感的基础上,结合现在的材料和工艺,做一些适合现代人口味的改良呢?”
他拿起那本记载着“金丝蜜枣”的册子,指着上面一行关于“陈年桂花酱”和“后山老枣树”的记载:“这些东西,如今难寻。但我们能不能用别的优质桂花和枣子替代?能不能在熬糖的火候上,再做一些调整,让它甜得更清雅?”
这番话,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晓燕混沌的脑海!是啊,她一直钻在牛角尖里,只想着一比一地复原,却忘了技艺本身,也是在不断发展和变化的!传承,不是死守,而是活化!
她猛地站起身,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顾同志,你说得对!俺明白了!俺知道该怎么做了!”
看着重新振作起来的晓燕,顾知行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知道,这个坚韧的女人,已经找到了新的方向。
而与此同时,在省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一场针对晓燕和那几本幸存册子的新阴谋,正在悄然酝酿。一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已经盯上了那个叫栓子的铁匠铺学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