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经过三年发展，宏海集团旗下的原南液压机械有限公司，已崛起为国内颇具规模的液压软管总成、液压接头、液压控制阀及油缸产品生产基地。五万平方米的现代化标准厂房内，1200余台数控机床高效运转，另有5条专用生产线、260台设备支撑着油缸生产。至2006年，公司产销两旺，一派繁荣景象。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日薄西山的原地区机械厂。三年前，其订单量就已萎缩至宏海集团的零头；如今，更是连参与订单竞争的资格都丧失了。去年，市委书记李进高升，调任江南省委常委、省委宣传部部长。
新上任的市委书记陈建杰，面临的第一个棘手难题，就是拥有1200多名职工的地区机械厂——这上千张嘴的吃饭问题。
五年间，地区机械厂走马灯似的换了三任厂长。每位上任时都踌躇满志，然而面对产品毫无竞争力、销售节节下滑的残酷现实，最终都只能靠“下岗分流”勉强维持。人员一减再减，如今仅剩二百多名工人。设备严重落伍，控制阀、液压泵车间早已全面停产，仅靠硬管总成、管接头和软管总成三个车间苦苦支撑。
现任厂长马舞阳也曾去宏海集团原南公司“取经”。可一看到宏海先进的设备和高端的产品，回来时早已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他心知肚明：自家厂子的设备和技术，与宏海相比，少说落后了十五年。别的不提，单说宏海那条全封闭的现代化酸洗磷化生产线，一年创造的利润，就够地区机械厂全厂吃上三年！
副厂长高士根忧心忡忡地对马舞阳说：“马厂，咱们的金属表面处理还得拉到西山产业园去加工，运费都亏死了！要不，咱们也咬牙上一条酸洗磷化线？”马舞阳闻言，只能报以苦笑：“老高啊，你知道宏海那条全封闭、末端处理系统完善高效又合规的生产线，要多少钱吗？”高士根茫然摇头。马舞阳缓缓伸出一只手。
“五百万？”高士根惊愕地瞪大眼睛。
“再加一个零！”马舞阳面无表情。
“天哪！”高士根失声叫道，“就是把咱厂里所有设备全卖了，也凑不出这笔钱啊！”
办公室里一阵沉默。高士根不甘心，压低声音道：“得搞他！宏海！我们现在就指着软管总成这几个车间吊着命了，再不搞点动作，真得喝西北风了！”
马舞阳没接话，心里一片冰凉。如今的地区机械厂，活脱脱就是诸葛亮五出祁山后的蜀汉——蜀中无大将，廖化充先锋，已是强弩之末。
一周后，市环保局检查组突临宏海集团原南公司。第二天，一份《关于责令原南液压机械有限公司酸洗磷化生产线停产整治决定书》的文件，赫然摆在了公司总经理刘小海的办公桌上。
刘小海不敢怠慢，立刻将文件扫描传回温州总部。集团董事长大水一看，火冒三丈，抄起电话就拨通了经开区党工委书记任明远的手机。
“任书记！这个停产整治决定书是怎么回事？！”大水的语气透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电话那头的任明远，此刻也正盯着这份突如其来的决定书，眉头紧锁。他同样困惑，市里执法部门如今到园区企业检查，竟连礼节性地跟园区管委会打个招呼的环节都省了？
“大水，我也是刚收到消息，正在了解。给我点时间，最晚明天给你答复，行吗？”任明远试图安抚。
“明天？任书记，停产一天你知道我损失多大吗？！”大水的声调又拔高了。
“理解，理解！我一定尽快处理！你先别急！”任明远连声保证。放下电话，他立即通知分管副主任李青云和经开区环保局局长王德华速来办公室。
王德华一脸委屈地解释：“任书记，我也是刚拿到这份决定书。我们是市局直属单位，他们执法绕开我们，这……这不合常理啊！”
“现在不是讨论程序的时候！”任明远打断他，“宏海原南公司当初的环评是严格认证过的，它对开发区的贡献和地位，不用我多说了吧？我的意见是，本来想请省环保专家来复查，但现在时间来不及。企业停产损失巨大！李副主任，我们分头行动：你立刻牵头，王局，你马上组织市环境研究院的几位专家，先去宏海现场核查！只要不是原则性、不可逆的严重问题，先不要执行停产！中午一点，我们这里碰头汇总情况！”
李青云和王德华领命而去。任明远又对办公室主任上官艳说：“上官，你马上去市环保局，当面沟通，表明我们经开区的态度：尊重执法，但必须基于科学评估。在专家意见出来前，若非原则性问题，不能轻易停产！我这就去找方市长汇报！中午一点办公室见。”
任明远火速赶往市政府，向市长方远军汇报了情况，并陈述了自己的处理意见。方远军表示同意。
中午一点，上官艳、李青云、王德华准时回到任明远办公室。
上官艳首先汇报：“市环保局咬定一点：宏海没有配套建设独立的、专门的废水处理站。”
李青云和王德华则反馈了专家组的紧急核查结论：“几位专家上午现场仔细检查过，认为宏海的末端处理设施完备，危废处置专业规范，废水处理流程完整——经过中和、沉淀、气浮、过滤、膜处理、生化处理，并且落实了絮凝、混凝反应和固液分离环节。专家组的意见很明确：原南公司的酸洗磷化生产线在环保处理方面没有问题！”
任明远果断拍板：“好！我们尊重专业意见！有之前的环评认证，有今天的专家结论，我们不怕！通知宏海，生产线暂不停产！”
开完短会，任明远立刻给大水回电话说明情况。大水在电话那头连声道谢。
下午，任明远亲自带着上午专家组的书面意见，前往市环保局。
局长刘令海去年刚从原阳县县长位置上平调过来，资历颇深，但年龄到线未能更进一步，心中难免有些意难平。见到任明远，他热情中带着一丝官腔：“哟！任市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刘局，你好，打扰了。”任明远开门见山。
“哪里哪里！市长来指导工作，怎么能说打扰？”刘令海打着哈哈，将任明远引进了办公室。
任明远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情况，并将专家组的意见递了过去。
刘令海接过文件，随意扫了几眼，便丢在茶几上，身体向后靠在沙发里，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市长，你这是……”
“刘局，环保技术我们都不是专家。既然专家组的结论如此清晰，我们是不是应该尊重专业判断？”任明远语气平和但坚定。
“这个嘛……”刘令海拖长了调子，“任市长，我们市环保执法大队的检查结果也没错啊！他们就是没有建专门的废水处理站！”
“据我了解，宏海的废水处理流程是严格达标的，而且最终产生的、需要外排的处理后废水量本身就不大。”任明远解释道。
“量不大就不是废水了吗？这个怎么解释？”刘令海立刻反问，语气咄咄逼人。
任明远一时语塞。
刘令海乘胜追击，直指核心：“再说了，他们有我们局颁发的《排污许可证》吗？”他目光锐利地盯着任明远。
“这……我倒是没具体问。但是，他们公司是经过正规环评审批的啊！”任明远只能搬出这个依据。
“没什么‘但是’！没有《排污许可证》，就是违法排污！这是硬杠杠！”刘令海斩钉截铁，气势十足。
“难道……就没有其他变通的办法？”任明远看着这位油盐不进的局长，语气不由得软了几分。
“没有办法！必须依法办事！”刘令海一口回绝，毫无商量余地。
任明远一时找不到更有力的说辞，心中焦灼万分。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忙乱了一天，怎么把最重要的“外援”给忘了！北京长城工业设计研究院！西山有色金属循环经济产业园就是他们做的整体设计，自己跟他们很熟啊！看来，自己这次来得仓促，功课确实没做足。
任明远定了定神，顾不得副市长的身份，掏出烟盒递了一支给刘令海，语气放得更缓：“老哥，您稍坐，容我再打个电话问问北京的专家，看有没有别的技术路径能解决这个问题？”
刘令海接过烟，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废水还能跑到天上去？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任明远走出办公室，立刻拨通了北京长城工业设计院资深专家的电话。他详细描述了宏海的情况和当前困境。专家听完，肯定地回复：“像这种废水量相对较小的酸洗磷化生产线，如果场地和预算允许，确实可以采用更彻底的‘零排放’方案：废水经过膜深度处理后，再进行蒸发结晶，结晶后的固体作为危废处置，冷凝水则作为回用水循环利用。这样理论上可以实现废水不外排。”
任明远心中一振，快步回到刘令海办公室，将北京专家的建议转述给他。
刘令海听完，眼皮抬了抬：“哦？理论上可行？那好啊！我的意见不变：先停产！等他们按这个思路拿出具体方案，组织专家论证可行，并实际建成运行后，再申请复产！”
任明远的心瞬间沉了下去。环保无小事，对方咬死了“废水怎么办”这个死穴。无论处理得多干净，在对方看来，只要含有潜在毒性物质的水存在，风险就存在。再多的解释和方案，在“停产”这把尚方宝剑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从刘令海办公室出来，任明远站在市环保局大楼门口，沉重地叹了口气。阳光有些刺眼。他拿出手机，看着大水的号码，拇指悬在拨号键上，迟迟按不下去。这个电话，该怎么打？该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