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那都庄的晨风带着露水的微凉,竹叶随风沙沙作响。鞍马玄十郎一身深色劲装,背脊挺直如院中古松,正站在庭院中央。在他面前,有地将臣正手持一柄磨砺得光滑沉重的素振棒(用于空挥练习的特制木刀)进行着每日的特定练习,眼神专注,额角已有细密的汗珠渗出。
“喝——!”
“哈——!”
“咿呀——!”
短促有力的呼喝声伴随着木刀破开空气的沉闷呼啸,在寂静的庭院中回荡。正劈、逆袈裟、突刺……将臣的动作沉稳有力,每一次挥击都带着千锤百炼的韵律感,腰马合一,发力顺畅,与他在学校时的温和形象判若两人。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浅棕色碎发,沿着下颌线滑落。
朝武绫(丛雨)则是安静地坐在廊下,膝上放着一本摊开的古籍,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追随着庭院中挥汗如雨的身影。她的眼神专注而沉静,如同最精密的观测仪,捕捉着将臣每一次动作中细微的节奏变化、力量流转的节点以及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因疲惫而产生的微小变形。阳光穿过竹叶的缝隙,在她绿色的发丝上跳跃。
鞍马玄十郎抱着双臂,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紧紧锁定着外孙的每一个动作。他并未出声指点,只是沉默地观察,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岳,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整个庭院。
一套基础动作完成,将臣收势,胸膛微微起伏,调整着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等待外公的评判。
“哼。”玄十郎终于开口,声音洪亮如钟,“基础还算扎实,没把老头子教的东西全忘光啊。只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严厉,“太规矩了,将臣!你是在练‘操’还是在练‘刀’?在战斗的时候,敌人会按你练习的套路出招吗?”
话音未落,玄十郎毫无征兆地动了。他身形如鬼魅般前冲,甚至没去拿旁边架子上准备好的竹刀,只是随手抄起廊下一根用来支撑花枝的细竹竿,手腕一抖,那柔韧的竹竿竟发出“嗡”的一声轻鸣,带着破风声直刺将臣中门,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完全出乎意料。
“欸,外公?!”将臣瞳孔一缩,完全是本能的反应,身体的记忆在千钧一发之际压倒了思考。他脚下猛地一蹬,身形疾退,同时手中沉重的素振棒由下至上迅猛撩起,精准地格向刺来的竹尖。
“铿!”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于空气中骤然响起,细竹竿被沉重的木刀荡开,但玄十郎却是顺着这股力道手腕一翻,柔韧的竹竿如同一条灵活的大蛇般绕过格挡,带着一股粘缠的劲力,啪地一声抽在将臣来不及回防的左臂外侧。
“唔!”将臣闷哼一声,左臂一阵火辣辣的疼。
“看到了吗?”玄十郎收势,随手将竹竿插回廊下,仿佛刚才雷霆一击的不是他,“死板的防御只会挨打,刀随心动,身随刀走。你需要做的不是按部就班,而是要‘黏’住对手的节奏,更要打乱他的节奏,再来!”他低喝一声,赤手空拳,竟再次揉身而上,拳掌交错,带着凌厉的风压袭向将臣。
将臣眼神一凛,彻底抛开杂念,将手中的素振棒当作真正的武器,沉腰应对。一时间,庭院中二人身影交错,木刀的呼啸声与拳掌破风声交织在一起。
玄十郎的攻势如同疾风骤雨,毫无套路可循,逼得将臣将所学的刀术本能地融入闪避、格挡和反击之中,动作不再拘泥于刻板的练习,多了几分实战的狠辣与灵动。汗水飞溅,粗重的喘息声在激烈的对抗中格外清晰。
廊下的绫,目光如炬,紧紧追随着两人的每一个动作。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着,如同在计算着某种无形的节奏。当玄十郎一个刁钻的擒拿手扣向将臣持刀的手腕时,绫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微抿紧。
砰!
一声闷响,玄十郎的手掌如铁钳般扣住了将臣的手腕,另一只手闪电般切向他肋下空档。将臣反应极快,弃刀已来不及,他竟借着被扣住手腕的力道,身体猛地一旋,险之又险地用肩胛骨硬接了那一记手刀,同时屈膝狠狠撞向玄十郎的下盘,这完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玄十郎眼中精光一闪,松手后撤,避开了膝撞,哈哈大笑:“好,这才有点样子!刀是死的,人是活的,记住这种感觉!”他收势而立,气息平稳,仿佛刚才激烈的交手只是热身。
将臣则拄着素振棒,大口喘着粗气,浑身如同水洗,左臂和肩胛骨隐隐作痛,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突破桎梏后的畅快。
“啪啪啪……”清脆的鼓掌声从院门处传来。
三人循声望去,只见鞍马廉太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震撼和兴奋,用力地鼓着掌。
“精彩!太精彩了!”廉太郎大步走进庭院,目光灼灼地看着还在喘息的将臣,又敬畏地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玄十郎,“外公您的指点,果然一针见血!将臣,你刚才那几下,尤其是最后那招应变,简直绝了!这才是我认识的有地将臣,就像战场上的猛虎。”
他激动地走到将臣面前,眼中燃烧着炽热的光芒:“看到了吗?将臣,这就是实力。这就是我为什么非要你不可!剑道部的赛场上,需要的就是这种打破常规的锐气和应变能力!规则?规则是框不住真正的强者的!”
他又转过头来,目光热切地投向廊下的绫,“还有绫同学,我刚才看到了,您……啊,你一直在观察他们,那眼神……绝对错不了!你肯定也看出了些门道,对吧?”
听闻,绫缓缓站起身,走到庭院中来。她没有理会廉太郎的激动,目光平静地看向将臣,声音清越:“将臣,方才最后一刻,若是弃刀旋身后,以左肘顺势击打外公‘中府穴’所在(她指向玄十郎肋下一处),迫其回防,再以右足勾绊其支撑腿‘环跳穴’位置,或可化险为夷,反夺先机。虽外公必然能解,然此变招,可令其攻势稍滞,汝可得喘息重整之机。”
她的分析精准而冷静,如同在复盘一场棋局,点出的穴位位置正是玄十郎当时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空档所在。无论是见证过的数不清的实战,还是从书本中学到的知识,皆是造就她理论无双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玄十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捋了捋胡子,哼道:“丛雨大人的眼力,果然毒辣得很啊。”
廉太郎更是听得目瞪口呆,随即脸上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对对对,就是这样,绫同学!这就是顾问的价值所在啊!不需要你下场,只需要你这双洞穿一切的眼睛和这份超越常理的战术头脑,在赛场边,你就能为我们指明破敌的方向!”
他再次看向将臣,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将臣!绫同学!我再说一次,剑道部需要你们!不是请求,是恳请,部长之位,非你莫属!绫同学的顾问之职,也请务必答应!”他从随身的背包里,郑重地取出两份崭新的“入部届”,赫然是那社团入部申请表,双手递到两人面前,纸张在晨风中微微颤动。
“我知道这担子很重,但请相信,整个剑道部,包括我鞍马廉太郎,都会全力支持你们。为了坂田部长,为了剑道部的荣誉,也为了我们这些热爱剑道的伙伴……拜托了,请给我们一个机会,也给你们自己一个机会!”廉太郎深深鞠躬,姿态放得极低,那份属于“武者”的骄傲此刻化作了最恳切的请求。
将臣看着眼前深深鞠躬的表兄,又看了看廉太郎手中那两份沉甸甸的入部届,最后目光落在身旁的绫身上。
绫也正看着他,清澈的眼眸中映着晨光和一丝询问。
道场试金石,已验出真金。廉太郎的恳求,剑道部的困境,自身的潜力,还有绫那无可替代的“眼”……所有的砝码都清晰地摆在了天平之上。
将臣深吸了一口气,庭院里弥漫着青草、汗水和阳光的味道。他没有立刻去接那份入部届,只是抬手,用力拍了拍廉太郎依旧弯着的、紧绷的肩膀。
“廉太郎,”将臣的声音沉稳,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你的心意,我和小丛雨,都已经收到了。剑道部的事,坂田前辈的事,还有……你这份信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两张表格,“给我们一点时间吧,最迟明天放学,我们会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
绫也轻轻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力量:“廉太郎前辈,还请静候一日。吾辈与将臣,需作周全考量。”
和昨天一样……依旧是考虑,依旧没有承诺。但廉太郎直起身,看着将臣眼中那份沉凝下来的光芒,看着绫那份沉稳的气度,心中的焦灼竟奇迹般地平息了几分。他看到了希望,一种并非敷衍、而是经过烈火淬炼后可能诞生的希望。
“好!”廉太郎重重地点头,似乎是已经猜到了结果,将入部届小心地收回包中,脸上露出了今天第一个释然的笑容,“我等着!明天放学,剑道部道场,恭候二位!”他对着玄十郎也行了一礼,然后带着一身未散的激动和期冀,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朝武家的庭院。
晨光正好,将庭院中的竹影拉得斜长。玄十郎不知何时已背着手,踱步回了屋内,嘴角似乎还噙着带有几分微妙的笑意。
此时的庭院里只剩下了将臣和绫,以及那两份留在他们大脑当中,还尚未落笔、却已承载了千钧重量的“答案”。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仿佛也在等待着他们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