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薛明蕙便回到了边关军营。她没有去主帐,径直走向角落那间低矮的静室。青崖已在等候,手中握着一张羊皮纸,边缘被雨水泡得发毛卷起。
她接过纸,指尖微微一颤。
昨夜在宫中咳出的血尚未干涸,帕子仍贴在胸口,又热又黏。她闭上眼,血纹再度浮现——画面里是北狄前锋营地,传令兵正在换岗,东侧哨塔空了半刻钟。
“就是现在。”她开口,声音沙哑。
青崖点头,将密令收进怀中。这道命令与先前送入宫中的那一封内容一致,唯有落款改成了“北狄王亲授”,盖着狼牙印。
他套上一件沾满泥浆的粗布外衣,脸上抹了灰,背上插了一把断刀,活脱像个从战场上逃回的伤兵。
“若被人拦下,就说你是阿史那的旧部,来送他的佩刀。”薛明蕙低声叮嘱,“他们不会杀报信之人。”
青崖应了一声,转身离去。雨仍在下,敲打着帐篷,发出细碎的啪啪声。她站在门口凝望,直到那身影彻底隐没在晨雾之中。
半个时辰后,谢珩来了。他未撑伞,黑色衣角湿透,沾着草屑和泥泞。见她立于屋檐下,也不多言,只将手中的油布递了过来。
“你该歇一会儿了。”他说。
她摇头:“还没完。”
两人一同走入静室。桌上铺着一幅边关地图,几处要点已被红圈标注。她指向北狄大营西侧:“此处地势低洼,久雨易塌。他们的粮车都堆在这里,一旦混乱,道路必被堵塞。”
谢珩盯着地图良久,忽然问道:“你看到了多少?”
她沉默数息才答:“我看见他们的军旗倒了,有人朝自己人放箭。”
他望着她,目光深沉。他知道,每一次窥见血纹,都会损耗她的元气。但此刻,谁也无法停下。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青崖回来了,浑身湿透,脸上一道擦伤清晰可见。
“成了。”他喘着气说,“我把信塞进了百夫长的尸袋,正送往金帐。守卫没查,说是‘战死将士不可暴尸’。”
薛明蕙松了口气,双腿一软,扶住桌沿才没跌倒。谢珩立刻扶住她的肩,另一只手从袖中取出那枚旧玉佩,轻轻贴上她额头。
凉意渗入,胸中的灼痛稍稍缓解。
“我去城楼。”她撑着站直身子,“我想亲眼看着。”
谢珩没有阻拦。青崖也默默跟在身后,一语不发。
城楼上风势凛冽,吹得披帛猎猎作响。她倚着城墙站稳,目光紧紧锁住敌营方向。雨势渐小,远处营地升起几缕炊烟,看似平静如常。
但她知道,风暴将至。
三更时分,第一个消息传来。
一名探子策马冲上城头,声音颤抖:“北狄...北狄前军动了!可他们不是攻城,而是调头列阵!”
薛明蕙眯起双眼。血纹再次刺痛,画面断续闪现——金帐内,耶律弘端坐主位,手中握着两份军令。一份写着“即刻进攻东门”,署名北狄王;另一份写着“全军后撤三十里,避让援军”,同样盖着狼头印。
副将们争执不休。
“这印是真的!”一人高喊。
“可路线不对!哪有半夜撤军却不通后营的?”另一人反驳。
耶律弘拍案而起,下令依第一份执行。就在此时,亲卫慌忙闯入,禀报西面发现火光,疑似大胤援军已至。
那是薛明蕙命青崖提前点燃的假信号。
她咬紧牙关,又咳了一声,帕子上渗出血丝。这一次看得更清——北狄前锋刚集结完毕,忽有一名传令官疾呼:“大汗改令!全军速退!”
士兵们愕然,进退失据。
混乱由此而生。
一支骑兵奉命出击,刚出营门便与后撤步兵相撞。两队人马挤作一团,谩骂四起。有人误以为敌袭,仓促拉弓,箭矢却射向了己方。
骚动迅速蔓延。
薛明蕙凝视远方,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看见一面军旗被人推倒,踩进泥中;战马受惊,拖着粮车横冲直撞;士兵彼此推搡,甚至拔刀相向。
“他们在打自己人。”青崖低声说道。
天将破晓,北狄大军终于开始撤退。
并非有序撤离,而是彻底溃散。前锋丢下兵器往北奔逃,后军被踩踏倒地,哭嚎遍野。粮车翻入沟壑,牛马乱窜,连主帅旌旗也被狂风吹落河中。
城楼上一片寂静。
守军皆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薛明蕙笑了。笑意极轻,几乎难以察觉。她低头看去,帕子早已染满鲜血,湿漉漉地黏在手上。
谢珩走到她身后,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一手贴住她后颈,玉佩再度覆上她额头,寒意渗入体内,压下了那撕裂般的痛楚。
“够了。”他在她耳边低语,“蕙娘的血,该停一停了。”
她靠在他怀里,不动,也不说话。双眼依旧望着远方。
那些逃亡的敌军,渐渐化作天边黑点,消失不见。
忽然,她轻声开口:“他们真的相信那是北狄王下的令吗?”
谢珩顿了顿:“不重要。只要有人信就够了。”
“可如果...”她声音微弱,“如果耶律弘根本就没收到命令呢?”
谢珩未答。
风裹挟着湿冷的气息掠过城墙。
青崖低声提醒:“有探子回来了。”
一人策马飞驰而至,在城下勒缰高呼:“报夫人!我们在北狄废弃营地发现一具尸体,身穿亲卫服饰,怀中有一块烧焦的令牌——上面刻着‘监军影狼’四字!”
薛明蕙猛然睁大双眼。
阿史那...
不是细作,竟是监军?
她还想追问,喉头一甜,身子晃了晃。谢珩立即收紧手臂,稳住她。
“别说了。”他低声道,“你已经赢了。”
她轻轻摇头,声音几近呢喃:“这不是赢...是有人,比我们更快一步。”
谢珩默然片刻,缓缓道:“那你猜,这块令牌,是谁放进他怀里的?”
青崖立在一旁,垂首看着自己的手。这只手昨夜接过密令,今晨点燃了烽火。
此刻,正微微颤抖。
薛明蕙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只剩冷光。
远处荒原上,最后一支北狄残兵踉跄奔逃。一匹马骤然摔倒, 马上的人被甩出老远,久久未能爬起。
无人回头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