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地牢门口,手里还攥着那块染血的帕子。血早已干涸,可眼前仍不断浮现出那个画面——一把黑柄短刀,刀柄上嵌着红石,插在墙缝中,墙上刻着狼头的痕迹。她轻咳一声,口中泛起血腥味,却未伸手擦拭。
“青崖。”她低唤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出去。
一道人影从柱后走出,单膝跪地。
“封死所有出口,不留一个活口。”
“是。”
她提着灯笼向下走去,脚步微晃,却未曾停歇。灯光扫过两侧牢房,墙壁湿漉漉的,水珠一滴一滴落下。越往下,空气越沉闷,仿佛压着千斤重物。这座地牢原是薛家关押要犯之所,荒废多年,直至近日才重新启用。守卫换了三批,旧人皆已不见。
她走到最底层西侧的牢房前停下。墙皮开裂,裂缝斜垂而下,宛如一张张开的嘴。她取出玉佩贴在墙上,掌心微微发颤——不是错觉。
她用匕首撬开一块松动的砖,灰尘簌簌落下。砖后藏着一个暗格,里面插着一把短刀。刀身漆黑无光,唯有刀柄上的红石在灯下闪过一丝微芒。她拔出刀,翻转刀柄,抠下红石。
一枚银令落入掌心。
正面是狼头噬月,线条粗犷;背面刻满细密小字。她认得这信物——唯有北狄皇族女子才可持有。字迹清晰:“血脉归处”。
她紧紧攥住令牌,指节泛白。
二皇子生母乃北狄公主,早逝于赴大周途中。若此令为真,则意味着公主临终前留下信物,指向她唯一的儿子。而那个孩子,正是被皇帝收养、视如义弟的李承恪。
她将真令藏入袖中,短刀原样放回。
回到正厅,她命人取来春桃平日收藏的旧银饰——一只断链的耳坠,一块碎镯。她亲手熔化银料,倒入模具。待冷却后取出新铸的令牌,又以药水涂抹表面,使其显出经年使用之痕。最后,用细针一笔一划刻上北狄文字。
每一笔,都与原件分毫不差。
她曾研读边关密档中的译文,也见过北狄使臣呈递的文书。这些字,她已在心中反复描摹无数遍。
假令制成后,她取出一只木匣,在底部铺上油布,将真“月魄令”包裹妥当放入,再覆一层纸。假令置于其上,合盖锁好。
青崖已在门外等候。
她召他入内,将木匣交予他手。
“三日后,送至北狄军营前锋帐。”
青崖低头问:“可需带话?”
“只说一句:故人遗物,不必留名。”
他抬头欲言,却被她抬手制止。
“莫多问。此事唯你我知晓。”
他闭口不语,接过木匣,退至门边。
她坐回主位,指尖轻轻抚过袖口。帕子仍在,血迹已成褐色。方才寻令时又咳了几口血,她未曾示人。此刻胸口憋闷,似有重物缓缓收紧。
但她不能倒。
这才刚刚开始。
北狄王耶律弘嗜战,却最重血脉。他曾撕毁三十六面降旗,只因一句“狼之后裔不容玷污”。若他相信李承恪确为北狄公主之子,必视其为继承人,倾尽全力助其上位。
而这,正是她所期待的误会。
只要北狄公开承认其身份,李承恪便再难洗清。朝臣纵有疑虑,也会因敌国认证而信以为真。届时,他不再是大周皇子,而是北狄安插的傀儡。联盟未结,已然破裂。
更重要的是...
她不愿见李承恪活着登上那至尊之位。
灯芯忽地跳了一下。
她起身向西厢行去,未唤丫鬟,亦无人搀扶。推门而入,冷风拂面。她坐在床边,从怀中取出玉佩,贴上额头。
凉意渗入,脑中嗡鸣渐弱。
窗外弯月如钩,映照院中枯枝,影子歪斜交错。她凝望着,忽然忆起五年前的灯会。那时谢珩尚在朱雀街租画舫,她躲在桥栏后看他掷骰赢酒。他赢了一坛桂花酿,回头寻她,两人在人潮中相视而笑。
如今他在何方?
她不知。
也不该去想。
此刻每一步皆行于刀锋之上,容不得半分软弱。她握紧玉佩,低声呢喃:
“你以为倚仗北狄便可翻身?我偏要让你的‘父王’,认下一个假子。”
话音落定,她闭上双眼。
眼前骤然闪过血纹。
画面浮现——北狄军帐之内,一人端坐,身披狼裘,眼覆金罩。下属呈上木匣,他开启一看,取出银令端详片刻,猛然起身,一掌拍在案上。
下一瞬,景象断裂。
她睁开眼,嘴角溢出血丝。
她未擦,任由鲜血顺唇而下,滴落在裙裾,洇开一片暗红。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迅速将玉佩藏回怀中,顺手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掩去唇边血迹。
“小姐。”是春桃的声音,“热水备好了,要现在沐浴吗?”
“不必。”她答道,“把柜子里那条旧披帛拿来,去年冬天那条,边缘带狐毛的。”
“可那条毛都磨没了,您许久不曾穿了。”
“拿来便是。”
春桃应声退下。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木匣。假令在上,真令在下。明日,青崖便会携它启程。三日后,它将出现在北狄军营。
她必须确保,无人察觉调包。
沈从吾曾言,北狄信物上有隐秘印记,遇热则现。她已在假令边缘涂了一层蜡,内混药粉,触体温后可短暂显出相似纹路。虽维持不久,但应付初次查验足矣。
至于真令...
她不会轻易动用。
那是她最后的底牌,非到绝境,绝不亮出。
春桃抱着披帛归来,轻轻放在床上。
“小姐还需什么吗?”
“不必了。你下去吧。”
门轻轻合上。
她走向柜子,拉开最底层抽屉,取出一只绣囊。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内有一朵褪色绢花。她将木匣放入抽屉,压在绣囊之下,缓缓推回。
做完这一切,她坐回床边,闭目休憩。
玉佩再次贴上额头。
头痛渐渐缓解,思绪清明。
她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北狄王收到信物,派人查验,确认血脉关联。他会激动,会震怒,会立刻下令联络李承恪。而李承恪,定会欣喜若狂,以为终于等来了靠山。
但他们都不会想到,那枚令牌,是假的。
真正的“月魄令”,此刻正藏于她床下的暗格之中,裹在油布里,静待时机。
风拂进来,掀起帘角。
她睁眼望向夜空。
月亮将近圆满。
每逢月圆,她总会梦见那座荒废的御花园。石桌上刻着半幅《璇玑图》,无人能解。但她知道,那图不在梦中,而在世间某处。终有一日,她会寻到完整的那一幅。
眼下,她只能继续以血为墨,写下下一步棋。
她抬起手,紧紧攥住袖中那块染血的帕子。
指甲深陷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远处更鼓响起,敲了三下。
她起身,吹熄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