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钟粹宫时,已是亥时三刻。檐下的铁马偶尔被夜风吹动,发出零星的叮当声,像是谁在暗处轻声叹息。
“妹妹早些安置。”圆姐在廊下驻足,金累丝步摇垂下的珍珠串在月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晕。她伸手替桑宁拢了拢鬓边散乱的碎发。
桑宁抱着缂丝团扇福了福身,薄荷的清凉气息从扇面渗出,混着夜露的潮湿,让她恍惚又看见额娘站在慈宁宫阶前的身影。那袭藕荷色旗装的下摆,似乎还沾着晨间未干的露水。
厢房内,绯云早已备好沐浴的热水。桑宁浸在洒满玫瑰花瓣的浴桶中,氤氲热气模糊了铜镜。她机械地擦拭着手臂,腕间玉镯不时碰在桶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主子,该就寝了。”绯云捧着寝衣立在屏风后轻声提醒,桑宁才发现浴水早已转凉。
拔步床上的纱帐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桑宁蜷缩在锦被中,缂丝团扇紧紧贴在胸口。扇面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宁”字,隔着寝衣也能感受到凹凸的针脚。
月光透过琐窗,将树影投在青砖地上,像极了白日里慈宁宫暖阁中,两双交叠的素手。
东厢房里,圆姐倚在床头久久未眠。鎏金烛台上的红烛已经燃去大半,烛泪在底座积了厚厚一层。她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玉镯。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圆姐突然想起皇帝说“十八学士”时,眼底闪过的那丝异样。那盆茶花她认得,初到京城,太皇太后召见时,曾在慈宁宫偏殿见过。花盆是罕见的青花釉里红,当时她还奇怪,为何一盆茶花要单独供在佛龛旁。
更漏声遥遥传来。圆姐翻了个身,杏黄色的外衫还搭在屏风上,金桂纹样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西厢房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桑宁在翻身。圆姐望着两人房间之间那堵朱红的墙,忽然觉得,这宫里的秘密,或许就像那盆“十八学士”一样,看似娇艳,根却扎在谁都看不见的深处。
夜风渐起,吹散了天边最后一缕云。桑宁在朦胧中听见巡更太监的梆子声,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钮钴禄府的闺阁。那时每逢她夜不能寐,额娘就会哼着满语小调,轻轻拍着她的背...
一滴泪无声地落在绣枕上,很快被柔软的缎面吸去痕迹。
五更天的梆子刚敲过,桑宁就睁开了眼。缂丝团扇还攥在手里,扇柄上的流苏不知何时缠住了寝衣的盘扣。窗外天色尚暗,只有东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主子怎么起这么早?”绯云端着铜盆进来时,看见桑宁已经自己挽好了简单的发髻,正对着镜子往眼下扑粉,试图遮住那片青影。
“约了姐姐去赏晨荷。”桑宁的声音有些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腕的玉镯。铜镜里映出她略显苍白的唇色,她抿了抿口脂,那抹嫣红反而衬得脸色更加憔悴。
晨雾还未散尽,桑宁在回廊下遇见圆姐。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下的青影看出了昨夜的无眠。圆姐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绣兰草的常服,发间只簪一支素银钗,比往日更显清减。
“姐姐...”桑宁刚开口,就被一阵刺耳的笑声打断。
“哟,这不是我们钟粹宫的两位‘贵客吗?”佟佳舒舒摇着团扇从假山后转出,胭脂色的裙裾扫过沾露的草尖。她今日打扮得格外艳丽,眉心贴着金箔花钿,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听说昨儿个皇上赐宴,二位天没亮就巴巴地赶去,怎么...”她故意拖长声调,“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
圆姐拉住桑宁的手腕,轻轻摇头。桑宁却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舒舒格格慎言。”桑宁挣开圆姐的手,“皇上赐宴是恩典,岂容旁人置喙?格格若是...”
“啪!”
一记耳光来得猝不及防。桑宁偏着头,只觉得左颊先是一凉,继而火辣辣地疼起来。舒舒的护甲在她脸上划出两道红痕,血珠慢慢渗出来。
“你算什么东西!”舒舒甩了甩手腕,金镶翡翠的护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不过是个没承宠的格格,也配教训我?”
圆姐急忙用帕子按住桑宁脸上的伤,那方素白绢帕很快洇出点点猩红。她抬头看向舒舒,声音比往常沉了几分:“舒舒格格,我们同为福晋,你怎能打她?”
“怎么?要去告状?”舒舒冷笑一声,突然伸手扯下桑宁发间的藕荷色绢花,狠狠摔在地上,“装什么清高!满宫里谁不知道,你们钮祜禄家和李家一个鼻孔出气,你说的话谁会信?”
“舒舒格格,慎言!”
一阵诡异的寂静。舒舒的胸脯剧烈起伏着,脸上的脂粉也遮不住涨红的脸色。她死死盯着桑宁脸上那道血痕,突然转身就走,绣鞋将地上那朵绢花踩得粉碎。
桑宁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圆姐扶她在石凳上坐下,绯云已经飞奔着去取药箱。晨雾渐渐散去,露出被踩烂的绢花。
“疼吗?”圆姐轻轻碰了碰她的伤口。
桑宁摇摇头,却有一滴泪不受控制地砸在手背上。她望着舒舒离去的方向,那抹胭脂色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回廊尽头,只余下一地碎花瓣,在晨风中微微颤动。
晨露未曦,桑宁脸上的血痕已经凝结成两道暗红的细线。绯云取来的药膏散发着清凉的薄荷香,却怎么也止不住她指尖的颤抖。
“主子忍着些。”绯云蘸着药膏的手悬在半空,眼圈通红,“这伤...怕是要留疤...”
圆姐突然按住桑宁的肩膀:“别动。”她的声音比往常沉了许多,指尖挑起药膏,轻轻点在伤口,“舒舒的护甲上淬了东西。”
桑宁猛地抬头,铜镜里映出自己脸上那两道不正常的紫红色。院墙外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夹杂着舒舒尖利的嗓音:“...不过是给个教训...”
圆姐的手顿了顿,从荷包里取出一枚白玉小盒。盒盖掀开时,一股苦涩的药香弥漫开来。“这是李家祖传的玉容膏,”她挖出一块透明的膏体,“能解百毒。”
药膏触及伤口的刹那,桑宁疼得攥紧了裙摆。那朵被踩烂的绢花还躺在青石板上,藕荷色的丝绢沾了露水,就像额娘衣角扫过慈宁宫的金砖地。
“姐姐怎么知道她下毒?”
圆姐没答话,只是将药盒塞进桑宁手心。她的袖口滑落半寸,露出手腕内侧一道极不显眼的陈年疤痕。
绯云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初选时验身嬷嬷竟没看出来?”
圆姐点点头,并未多言。
远处假山后,舒舒正带着两个丫头朝这边张望。走近才看出,是梅香和寒月。寒月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盘,上面盖着的红布下凸起可疑的形状。
“去请唐嬷嬷。”圆姐的声音很轻,却让绯云打了个寒颤,“就说...钟粹宫要出人命官司。”
桑宁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圆姐拽着躲进了葡萄架后。透过藤蔓间隙,她看见舒舒气急败坏地掀开红布,漆盘上赫然是几根细如牛毛的金针,针尖泛着诡异的蓝光。
“贱人!跑得倒快!”舒舒的咒骂声惊飞了满架的麻雀。她抬手要摔漆盘,却被梅香死死拦住:“格格三思!这针见血封喉,可是要命的!”
圆姐的呼吸突然变得很轻。桑宁侧头看去,发现姐姐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目光死死盯着那几根金针。
日头渐渐升高,院墙外响起唐嬷嬷特有的脚步声,精绣的宫鞋底藏着木跟,走起路来“咔咔”作响。舒舒慌忙将漆盘塞给梅香,自己却踩到裙摆,一个踉跄摔在了那堆碎绢花上。
“这是怎么了?”唐嬷嬷的声音由远及近。
圆姐突然捏了捏桑宁的手心,蘸着药膏在她掌心写了个“忍”字。桑宁会意,将玉容膏藏进袖中时,摸到缂丝团扇冰凉的扇骨,那是唯一能证明有人真心疼她的信物。
假山后传来舒舒故作娇弱的声音:“嬷嬷来得正好,我方才险些被野猫惊着...”
桑宁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脸上的伤火辣辣地疼,却比不过心里翻涌的恨意。她望着舒舒被嬷嬷扶起的狼狈模样,突然想起额娘常说的话:宫里的仇,要等它自己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