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账房先生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隔着大半个宴会厅，精准地与三人对上了视线。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
喧嚣的人声、靡靡的乐曲、觥筹交错的虚伪，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既没有被发现的惊慌，也没有杀手的狠戾。
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仿佛在看三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可就在这片死寂之下，一抹极淡的、如同顽童看到新奇玩具般的戏谑，一闪而过。
“妈的！”
张之维低声骂了一句，浑身肌肉瞬间绷紧，金色的炁劲已经按捺不住地在皮肤下游走。
陆瑾的反应更快。
他周身的云炁没有丝毫外放，反而向内极致收缩，整个人像一块被投入深海的寒冰，瞬间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气息，只留下一双冰冷的眼睛，死死锁定了目标。
“他要走了。”
澄真扶着廊柱，虚弱地吐出三个字。
只见那账房先生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动作不急不缓地站起身，拿起算盘和账本，佝偻着背，混入川流不息的宾客与仆役之中，朝着后门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很慢，步履甚至有些蹒跚，就像一个劳累了一天的普通老人。
没有逃跑的迹象。
更像是在散步。
“跟上！”陆瑾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分头行动。
张之维大大咧咧地端着一盘点心，挤进人群，从正面绕过去。
澄真则由陆瑾半扶半架着，混在宾客中，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
那账房先生对身后的跟踪似乎毫无察觉。
他走出金府的后门，拐进一条幽暗的窄巷，身影很快被夜色吞没。
奉天城的夜晚，寒风刺骨。
三人不发一言，如同三道鬼影，悄无声息地跟随着。
那人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在巷子里最深的阴影里，七拐八绕，像一条熟悉水道的老鼠，很快就将他们引到了城南一处荒废的区域。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和潮湿的气味。
眼前，是一座破败不堪的老戏园子。
朱漆的大门早已斑驳脱落，露出里面腐朽的木头。门上挂着一块歪斜的牌匾，字迹模糊，隐约能辨认出“广和楼”三个字。
那账房先生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哼，装神弄鬼。”
张之维捏了捏拳头，骨节发出噼啪的脆响。
“这老小子自己选的坟地，倒是省了咱们的功夫。”
“小心有诈。”陆瑾提醒道，他的感知已经散开，却发现这戏园子里空空荡荡，除了那个账房先生微弱的生命气息外，再无其他。
这太不正常了。
澄真调息了片刻，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清明。
“千面人屠，最擅长的就是幻术和伪装。这戏园子，怕是已经成了他的主场。”
“管他什么场，在小爷的拳头面前，都得变成屠宰场！”
张之维懒得再等，猛地一脚踹开大门。
“轰！”
两扇腐朽的门板直接被踹得四分五裂。
张之维一马当先，浑身金光暴涨，整个人如同一颗小太阳，瞬间照亮了昏暗的戏园内部。
金光所过之处，阴影尽数退散。
只见戏台的正中央，那个账房先生背对着他们，正慢条斯理地将手里的算盘和账本放在一张破旧的八仙桌上。
“老东西，别装了！”
张之维一声暴喝，人已如离弦之箭般扑了过去，裹挟着璀璨金光的拳头，直捣对方后心。
“你那点杀业，隔着八百里都熏得小爷睁不开眼！”
拳风呼啸，金光刺目！
然而，就在张之维的拳头即将触碰到那人身体的瞬间，他心中警兆狂鸣！
不对！
没有炁的抵抗！
甚至连普通人被攻击时的肌肉紧张都没有！
那账房先生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脸上挂着一抹极其诡异的微笑，嘴角咧开的角度超出了人类的极限。
他的皮肤，在金光的照射下，如同干裂的泥土一般寸寸开裂，从裂缝中渗透出的不是鲜血，而是一道道扭曲蠕动的黑色咒文！
“傀儡！”
陆瑾和澄真几乎同时失声喊道。
“晚了。”
傀儡的嘴巴开合，发出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带着几分沙哑和戏谑的声音。
张之维瞳孔猛缩，强行收拳变招，身形在半空中硬生生扭转，向后急退。
可那傀儡根本不是要攻击他。
只见傀儡的身体像吹气球一样迅速膨胀起来，胸口处，一个由恶毒咒术构成的核心，亮起了毁灭性的黑光。
“爆！”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那具傀儡轰然自爆！
狂暴的冲击波夹杂着无数淬毒的咒文碎片，向四面八方席卷开来。
整个戏园子都在剧烈地摇晃，尘土与木屑簌簌落下。
“金光咒！”
张之维暴喝一声，金光化作一个巨大的护罩，将自己和身后的陆瑾、澄真牢牢护住。
咒文碎片撞在金光罩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溅起阵阵黑烟。
然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随着傀儡的自爆，一股无形的波动瞬间扩散至整个戏园。
地面和墙壁上，早已刻画好的阵法线条，被那股黑色的咒力激活，亮起不祥的幽光。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
破败的戏台，在他们眼中，突然变得金碧辉煌。
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上，坐满了面无表情、穿着古代戏服的“人”，它们齐刷刷地转过头，空洞的眼眶直勾勾地盯着三人。
咿咿呀呀的唱腔，不知从何处响起，如泣如诉，钻心刺骨。
“幻术！”澄真咬牙道，“我们中计了！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逃，他是故意把我们引到这里来的！”
“雕虫小技！”
张之维怒火中烧，被人当猴耍的感觉让他无比憋屈。
他催动金光，试图用纯粹的力量撕碎这片虚假的幻境。
金光确实能驱散一部分幻象，但周围的景象刚一破碎，又立刻重新组合，无穷无尽。
戏台上的生旦净末丑，一个个从画中走了出来，带着诡异的笑容，向他们扑来。
“没用的！”陆瑾的声音冷静得可怕，“这不是普通的幻术，是混合了咒术的‘心象杀阵’！它会勾起你最细微的情绪波动，然后无限放大，让你在真假之间耗尽心神！”
他说话间，周身云炁流转，隔绝了大部分靡靡之音的侵扰。
逆生三重擅长内守，对这种扰乱心神的法术，有着天然的克制。
“那怎么办？就跟这帮唱戏的玩捉迷藏？”张之维一拳打散一个扑上来的青衣花旦，那花旦化作一缕青烟，又在不远处重新凝聚。
“找到阵眼！”澄真强忍着心神被侵蚀的眩晕感，“任何幻阵都有核心，毁了它，幻术自破！”
就在三人背靠背，警惕着四周层出不穷的幻象时。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从每一个角落传来，清晰地响在他们耳边。
“呵呵呵……天师府的雷法传人，陆家的逆生天才，还有三一门的小道长……”
“真是……一份不错的见面礼。”
声音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审视和玩味，仿佛猫在戏弄爪下的老鼠。
“千面人屠！”陆瑾冷喝道，“藏头露尾的鼠辈，滚出来！”
“别急，别急。”
那个声音轻笑道。
“我只是想看看，你们的‘器量’如何。现在看来，还算有趣。”
“金光咒刚猛有余，变化不足。逆生三重守成有余，锐气不足。至于三一门的鉴心咒……倒是，呵”
声音顿了顿，似乎是在品味着他们的狼狈。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小鬼们，别急着送死。”
“游戏，才刚刚开始。”
话音落下，那股无处不在的气息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