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被运回了县衙殓房,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仿佛也随着跟了回来,萦绕在刑房众人的鼻尖,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困意。
赵雄吩咐将发现尸体的河湾地带暂时封锁,留人看守,随后便带着核心几人回到了刑房。天色已然大亮,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却驱不散弥漫在房间内的凝重。
发现的身份文牒和玉佩被小心翼翼地放在铺着白布的桌案上。吴文第一时间取来了放大镜和衙门内存档的户籍文牒样本,开始进行比对。他看得极其仔细,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审视着那份来自“张承运”的文牒。
郑龙有些不耐烦地抱着胳膊,在房间里踱步,靴子踩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要我说,就是个流窜的贼人见财起意,杀了这外地茶商,抢了钱财,把尸首往河里一扔了事!偏生弄得这么麻烦!”
赵雄没有理会他的抱怨,目光落在吴文身上:“如何?”
吴文放下放大镜,扶了扶眼镜,脸上带着一丝困惑与审慎:“头儿,单从这文牒本身看,纸张、印泥、格式、乃至边角的暗记,都与官制样本一般无二,几乎……几乎可以说是完美。”
“几乎?”赵雄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迟疑。
“是,”吴文指着文牒边缘一处极其细微的磨损痕迹,“这里,磨损得过于‘均匀’了,像是被人为做旧处理过。当然,这并不能作为伪造的证据,或许只是原主保管时无意造成。只能说,此物本身,挑不出大的错处。”
“那就是真的了?”郑龙插嘴道。
“未必。”吴文摇头,“伪造技艺高超者,足以乱真。还需与其他证据相互印证。”
这时,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目光却从未离开过那两件证物的林小乙,忽然轻声开口,带着几分不确定:“吴文书,郑头儿,小的……小的能看看那玉佩吗?”
郑龙瞥了他一眼,嗤道:“你小子,又看出什么花花肠子了?”
赵雄却点了点头:“可。”
吴文将玉佩递给林小乙。玉佩触手温润,是上好的和田籽料,正面那个“张”字,笔划流畅,雕工精湛。
林小乙没有像吴文那样专注于材质和雕工本身,他的目光,却落在了系着玉佩的丝绦上。那是一条深蓝色的丝绸绦子,质地也很好,但与玉佩的极品玉料相比,似乎略显普通。更重要的是,丝绦靠近玉佩扣环的地方,有着明显的、被反复摩擦拉扯的痕迹,颜色也较其他部位更深,像是常年被汗渍浸润。
(一个能持有如此精美玉佩和几乎完美文牒的富商,会用一条磨损如此明显的丝绦吗?)
这个疑问一闪而过。但他知道,这依旧只是猜测。
他将玉佩翻来覆去地看着,最后,目光落在了自己拿着玉佩的手上。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摊开手掌,看了看因近期开始锻炼而微微发红的掌心,又看了看那枚玉佩。
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将玉佩递还给吴文,然后转向赵雄,用那种带着观察入微却又不敢肯定的语气说道:“捕头,小的……小的刚才看那尸首,又看了这玉佩,有个……有个地方觉得有点怪。”
“说。”赵雄言简意赅。
“小的看那……那张掌柜的手,”林小乙比划着,“他的手,手指挺长,指甲也修剪得整齐,看着像是没干过粗活的人。可是……”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小的以前在街面上,也见过些走南闯北的行商掌柜,他们虽然衣着光鲜,但常年在外奔波、验看货物、把玩算盘,手上,尤其是虎口、指腹,总会有些薄茧,指甲缝里也难免藏些污垢。”
他指了指那光洁温润的玉佩:“可这位‘张掌柜’,他的手……太干净了,干净得……有点像,有点像城里那些只读书、不事生产的秀才相公。而且,他虎口处,一点茧子都没有。”
此言一出,吴文立刻拿起刚才初步记录的尸格(尸体检验记录),快速浏览,随即动容道:“不错!尸格上有记,死者手足皮肤相对细嫩,仅个别指关节有轻微磨损,确非常年劳作者,亦不像常年把玩玉石、算盘之人应有的手部特征!”
郑龙也停下了踱步,浓眉拧了起来:“什么意思?说他不是茶商?”
林小乙连忙低头:“小的不敢妄断……只是,只是觉得这手,和他茶商的身份,有点……有点对不上。而且,他面容损毁得那么厉害,偏偏这能证明身份的文牒和玉佩,却保存得如此完好,就像是……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谁一样。”
最后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水面。
赵雄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他重新审视着桌案上的文牒和玉佩,又回想起河畔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过于完美的身份证明,与死者身体细节透露出的矛盾信息,再加上那被刻意毁坏的容貌……
所有的疑点,在此刻被林小乙这番细致入微的观察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赵雄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三人,声音低沉而清晰:
“或许,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这具尸体,恐怕未必是‘张承运’。”
“此案的关键,不在于谁杀了‘张承运’,而在于——”
“躺在那里的,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