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便是上官徽生母萧翎的忌日。这日,天色微明,上官徽已披衣起身。
窗外霜重雾浓,阶前积雪未消,衬得庭院愈发清冷。她换上一袭素白袄裙,发间不饰珠翠,唯有一支白玉簪斜挽乌发,素净得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
小姐,马车已备好了。侍女轻声禀报,手里捧着一件灰鼠毛斗篷,老爷说,山路湿滑,请您多添件衣裳。
上官徽指尖抚过斗篷柔软的毛领,目光微黯——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斗篷。自她病逝后,父亲便命人好生收着,年年忌日才取出,仿佛这样便能留住几分故人温度。
她接过斗篷,缓缓披上,“走吧。”
侍女见状,也不敢多言,默默地跟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寂静无声的庭院,朝着府外走去。
马车早已等候多时,父亲骑马伫立。车夫见她们出来,连忙上前恭敬地掀起车帘。
上官徽步入车内,侍女紧随其后。待两人坐定,车夫扬起马鞭,马车便缓缓驶动,朝着城外的香山寺而去。
香山寺是母亲生前最常去的寺院,她说香山寺虽非洛阳名刹,却最是幽静深远,那里的佛祖也最是灵验。
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响声。上官徽掀开车帘,见父亲独自骑马在前,背影挺得笔直,却比从前更显清瘦。
“父亲,”她轻声唤道。
上官泰勒马回头,眉须间凝着晨雾,“山路颠簸,你且坐稳。”言罢,他轻轻扬鞭,马蹄哒哒,继续在蜿蜒的山道上行进。
上官徽放下车帘,目光落在侍女捧着的铜炉上,袅袅青烟自炉中升起,带着沉水香的幽然香气,让人的心神不由自主地宁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了,上官泰的声音从外响起,“就停在这里,我们步行上去。”
上官徽闻言,下了马车。抬头望去,青石阶梯蜿蜒而上,两旁古木参天,枝叶间挂着未化的残雪,偶尔有风吹过,簌簌而落。
她紧了紧斗篷,踩在青石板阶上,石缝里积着未化的雪,父亲在前头走着,步伐沉稳,墨色衣摆扫过阶上薄霜,留下两道深色痕迹。
山门前的古松下,知客僧合十相迎。父亲从袖中取出一卷手抄佛经,纸色泛黄,边角却平整如新——是母亲生前所抄的那卷《地藏经》。
施主年年都带这个来。老僧叹息着接过。
上官徽盯着经卷上熟悉的字迹,喉间发紧。那是母亲病中抄的,最后一页的墨色越来越淡,最后几个字几乎洇开了,像被水浸过。
大雄宝殿内,青烟缭绕,上官徽跪在蒲团上叩首,香灰落在手背,烫得她一颤。抬头正看见父亲往长明灯里添油,灯盏上刻着二字,火光映得他眉间皱纹更深。
父亲。她轻唤,您今年求的什么签?
上官泰手上一顿,灯油差点洒出来:还能求什么?自然是阖府的平安。
是吗?她望向殿外一株老梅,女儿方才也求了一签。
“哦?”上官泰闻言,转过身来,“你求的什么?”
上官徽站起身,目光定定地看向父亲,“一支下下签。”
胡闹!父亲突然提高声音,惊得殿角小沙弥缩了缩脖子,忌日怎能...
签文说雪压孤梅春信远她截住话头,指尖抚过袖中暗藏的青玉双鱼佩,可女儿觉得,再厚的雪,也压不垮真正想活的梅。
父亲猛地转头看她,手中佛珠地崩断线。十八颗檀木珠子滚落满地,有一颗径直滚到供桌底下。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连带着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你...你都知道些什么?
上官徽抬眸,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女儿都已知道。
什么时候......上官泰的声音微微发颤,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父亲将那封北疆军报放在案边的那一刻起。她语气平静,朱砂火漆,边角崭新,在一堆公文里格外显眼。
她顿了顿,眼底划过一丝痛色:后来在梅园,萧承翊得意忘形,亲口说出端木珩侥幸活了下来......那时,女儿便已确信。
她的声音轻了下来,脑海中浮现出昨夜潜入书房时看到的那封邸报——端木珩率残部突围,现藏身漠北......短短一行字,曾让她心跳如鼓,可紧随其后的冰冷字句,却将她彻底打入深渊——
然朝廷已下诛杀令,凡见其踪迹者,格杀勿论。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寒凉:女儿只是没想到,为朝廷戍边多年、出生入死的将领,到头来......竟会落得如此下场。
上官泰闻言,身子猛然一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踉跄着后退半步才堪堪站稳。
“他是女儿的丈夫,是父亲当年亲自为女儿挑选的佳婿...父亲怎能如此冷血,”上官徽的声音很轻,然蓄在眼眶的泪水在长明灯的映照下碎成了星河,“父亲,您为了家族利益,究竟会将女儿推到何种境地。如今看来,无论是在九年前还是如今,女儿从始至终,在父亲心中,终究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上官泰闻言,脸色变得煞白,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雄宝殿内,一时陷入了死寂。只有殿外寒风呼啸,拍打在窗棂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就在这时,寺院外面忽然涌进来数十名士兵,正是端木珩离开前留给她的亲兵。他们手持长枪,神色肃穆,将大雄宝殿团团围住。
你...竟早已与端木府暗通消息?上官泰哑着嗓子问道。
上官徽静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父亲,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那夜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在与父亲激烈争执后,她被强行送回闺阁。更漏三响时,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那人始终未揭面罩,但那熟悉的嗓音与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分明是父亲最倚重的幕僚陈康。
往后女儿的事,不劳父亲费心。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转身时斗篷在青砖上划出一道决然的弧线。行至殿门处,她却突然驻足,临别赠言,望父亲谨记——莫要太过轻信身边之人。
话音未落,她已踏出殿门。大殿外,亲卫如潮水般退去,转眼间消失在山门之外。
大殿内,只留下上官泰一人,呆立在原地,望着女儿离去的方向,眼中满是复杂难辨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