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十五年元月十三日,是北营阅兵的日子。
这日,天光未亮,北营校场已列阵森严。三万玄甲铁骑肃立如林,枪戟寒芒刺破晨雾,战马低嘶间铁甲铿锵。端木珩按剑立于点将台上,玄色战袍猎猎作响。
今日阅兵,是端木氏向朝堂的宣告——洛阳北营军权,自此易主。
禀将军,北军五营集结完毕!
亲卫话音刚落,远处忽传来鸾铃清响。端木珩抬眸,只见父亲端木桓的朱轮华盖缓缓驶入校场,车前八名执金吾开道,威仪赫赫。
而更令他瞳孔骤缩的是车驾旁那匹雪色骏马上,上官徽一身素白骑装,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在军营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不该出现在这里。
端木珩握剑的手骤然收紧,在与父亲目光相接的刹那,他忽然明白——这是警告,更是示威,父亲不满她与上官氏来往密集,这是要当众敲打她,提醒她已是端木家的妇人,该与上官氏划清界限。
父亲。
他大步上前行礼,却刻意避开了上官徽投来的视线。
端木桓拄着鸠杖缓缓下车,为父带徽儿来见见世面。他精壮的手掌拍了拍上官徽的肩,“既为我端木家的媳妇,总该知道自家夫君统领千军万马的威风。”
上官徽垂眸福身,唇角扬起了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广袖下的指尖却已深深掐入掌心,校场寒风卷起她鬓边碎发,在这铁甲森然的校场中,宛如误闯其中的仙子,格格不入却又引人注目。
突然,鼓声骤起,三万大军齐声呼喝,声震九霄。端木珩最后看了一眼妻子苍白的面容,终是转身,翻身上马直奔军阵而去。
令旗挥动间,铁骑如潮水般变换阵型——锋矢阵突进如雷,方圆阵固若金汤,最后八阵图现世,天地风云四阵合围,杀气冲霄。
观兵台上,端木桓捋须而笑:如何?
上官徽望着校场中那个如战神般的身影,轻声道:将军威仪,令人心折。
是吗?端木桓眼中忽然划过一抹精光,那就记住你的身份,别做出格的事。”
上官徽指尖猛地一颤,面色又白了几分,良久才低声道:“儿媳......谨记父亲教诲。”
校场中央,端木珩收剑回鞘,远远望见妻子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颤抖,他闭了闭眼,终是转身走向另一侧的军阵。
阅兵宴上,青铜兽炉中沉香袅袅,却驱不散帐内暗涌的寒意。
太尉端木桓高坐主位,九梁冠下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在座将校。端木珩紧挨其位,面容沉静。上官徽静坐席末,素手轻搭案几,宛如一幅淡墨仕女图。
今日演武,诸位辛苦了。端木桓举盏,尤其是新编入的北军营——他故意顿了顿,表现甚佳。
帐中将领们面色各异。那些原属武安王府的部将更是低头屏息,生怕被点名。
端木桓露出满意的笑容,目光扫向席末,他忽然站起了身,一步步走向上官徽所在的席位。
徽儿。端木桓忽然将一盏温酒推到她面前,尝尝军营的椒浆,与你们上官府的葡萄酿有何不同?
上官徽抬眸,正对上老人眼底的试探。她素手执杯,忽听帐外一阵骚动——
报!武安王府递来贺帖!
亲卫捧上烫金名刺,端木桓冷笑展开,却见上面写着:恭贺端木将军执掌北营,特赠西域舞姬十名,以助酒兴。
帐帘倏地被掀开,十名异域美人鱼贯而入,金铃脆响间香风扑面。
只见为首的红衣舞姬赤足踏着金铃,腰肢如蛇般扭动,步步逼近端木珩的席位。她指尖微勾,红唇轻启:将军征战辛苦,可要尝尝西域的甜酿?
席末的上官徽的眸光微暗,案几下的手指蓦地攥紧了袖中的罗帕,转瞬间,却也恢复如常。她抿了一口椒浆,余光却瞥见那舞姬的纱袖滑落,露出缀满金钏的玉臂几乎要贴上端木珩的胸膛。
本将不喜甜食。
端木珩突然抬手,铁甲护腕精准抵住舞姬递来的金樽。一个巧劲翻转,酒盏稳稳落回案几,而舞姬已被隔在一臂之外。
既是武安王的美意,便留在营中犒赏将士。
端木珩声音冷硬,抬眸不自觉地看向妻子所在的方向,却见她面色沉静如常,正优雅地饮着杯中椒浆,仿佛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
端木桓咳嗽一声:既如此,设别帐安置。
红衣舞姬不甘地咬唇,退下时,她故意将绣着鸳鸯戏水的帕子遗落在端木珩的席前。
端木珩仿佛未曾看见,端起面前的酒樽一饮而尽,喉间滚动间,酒液顺着下颌滑落,在他玄色战袍上沁开一片暗色。
此时,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由武安王府为示好送来的舞女,很多年后会在端木珩与上官徽之间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回府的马车上,玄甲未卸的端木珩端坐车中,铁甲冷光映着夕阳余晖,将他轮廓勾勒得锋利如刃,上官徽忽觉车内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她素手掀起车帘,窗外暮色沉沉,离人匆匆。远处军营的火把已如星子般亮起,而洛阳城的轮廓在烟霭中若隐若现。
上官徽指尖微蜷,这些时日的温情,险些让她忘了——她与端木珩的婚姻,本就是权力的媾和。端木桓今日的刻意敲打,将她陡然浇醒。
她与端木珩之间,隔着上官氏与端木氏永远无法调和的利益。
那些舞姬...端木珩突然开口,不得不收。
车帘从指间滑落,隔断了最后一丝天光。
上官徽在昏暗车厢中扬起完美的微笑:武安王意在试探,将军顾全大局,妾身明白。
端木珩握剑的手忽然收紧,他看见她唇角弯出的弧度——与那些世家宴会上虚与委蛇的贵女们毫无二致。
他想说点什么,想告诉她那些舞姬明日就会被发配北疆,他想唤她名字,想抹去她脸上令人窒息的笑容,可话到嘴边时,她却已别过脸去,只留给他一个疏离的侧影。
窗外马车碾过满地暮色,载着他们驶向即将到来的夜色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