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便是上元灯节。
这日,洛阳城满城灯火。端木珩难得休沐,当夜,他携上官徽出府观灯。卸下了铠甲,换了一身靛青色常服,腰间只悬一枚青玉双鱼佩,衬得他身姿挺拔,倒显出几分儒将风姿。上官徽裹着雪狐氅衣,发间一支白玉簪,在灯火映照下流转生辉。
长街两侧灯山叠叠,鱼龙舞动,人潮如织。端木珩护着妻子穿过喧嚣,行至一处灯棚,忽被一盏精巧的走马灯吸引。灯上绘着《兰亭集序》的雅集盛景,灯谜写着:曲水流觞处,不见故人来。(打一字)
端木珩剑眉微蹙,正沉思间,忽觉耳畔一暖,上官徽踮起脚尖,青丝拂过他脸颊:是‘殇’字。
她吐气如兰,温热的呼吸拂过耳际,带着淡淡的沉水香气。
端木珩蓦然侧首,四目相对的瞬间,满城灯火都黯然失色。她含笑的眸子映着璀璨光华,比满城华灯更令人目眩神迷。
谜底果然是一个“殇”字。端木珩从老板手中接过走马灯时,余光瞥见一侧的妻子正凝望着灯火,侧颜在光影中皓如明月。他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冲动,伸手握住了她藏于袖中的柔荑:“走,我陪你去放盏花灯。”
上官徽不妨他有此动作,指尖一颤,随即舒展:“好!”
任由他牵着自己融入灯海人潮,两人的身影在长街上渐行渐远,宛如画中仙侣,融入了这满城灯火的锦绣之中。
洛阳城的万家灯火倒映在洛水之中,恍若天上星河倾落人间。河畔挤满了放灯的年轻男女,笑语盈盈间,莲花灯载着无数心愿顺流而下。
端木珩与上官徽并肩蹲在青石岸边,各捧一盏精致的莲花灯。烛火透过薄如蝉翼的灯纸,在她脸上投下温柔的光晕。她双目微阖,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阴影,交握的素手被火光映得近乎透明。
端木珩凝视着虔诚许愿的妻子,冷硬的轮廓不自觉地柔和下来。这一刻,他不是威震北疆的将军,她也不是背负家族使命的上官氏贵女,他们只是尘世中最寻常的一对璧人。
将军许了什么愿?
上官徽轻轻将花灯推入水中,看着它随着涟漪渐行渐远。
端木珩望着她被灯火镀上金边的侧脸:愿...
话音戛然而止。
上官徽整个人僵在原地,目光死死锁在远处灯火阑珊之处——那里,一道白衣胜雪的身影正转过街角,那清癯的身形,那谪仙的姿态,还有腰间随风轻扬的墨竹玉佩……
先生...一声呼喊脱口而出的瞬间,上官徽已经提起裙摆追了上去。绣鞋踩过满地碎光,白玉簪在鬓边剧烈摇晃。
徽儿!身后端木珩的呼唤被淹没在鼎沸的人群中。
上官徽却仿若未闻,她只觉自己心跳如鼓,目光紧紧锁着那道身影,喘着气追赶着那人。
“先生!”
在追上了那道身影时,她气喘吁吁地唤道,却在对方转身时如坠冰窟——陌生的五官,困惑的眼神。
抱、抱歉...她踉跄后退,绣鞋踩碎了不知谁家遗落的兔儿灯。却未注意到,巷弄深处,一白衣不染纤尘的男子静立在阴影之下,看着她刹那间的失落,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为何不见她?身旁醉酒的友人拎着酒壶,大着舌头问道。
阮云归望着那个失魂落魄的倩影,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弧度:她有她的路要走,而我......他转身隐入黑暗,本就不该出现在她的灯火里。
远处,端木珩立在河畔,手中的莲花灯不知何时已被捏得变形。烛泪滴落在手背,烫出一片红痕,却远不及眼底那抹刺痛。他脸色铁青地望着妻子怅然若失的模样。方才那一瞬,他分明看清了她眼中迸发的光彩——那是他从未得到过的炽热与期盼。胸口仿佛被利刃贯穿,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将军...亲兵小心翼翼地递上大氅。
他接过那件墨狐氅衣,上前裹住妻子单薄的身躯。指尖不经意触到她冰凉的耳垂,声音却比夜风更冷:回吧。
上官徽怔怔地任由他为自己系上氅衣系带,目光仍不自觉地扫向周围。她没看见那抹白衣最后消失的衣角,正如端木珩假装没听见她第二次脱口而出的那声。
长街上,二人并肩而行。端木珩想起那盏走马灯上的谜面——不见故人来。这些时日的温存,他原以为已经走进了她的心里。却原来,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在她心底最深处,始终住着一个他永远无法取代的故人。
路旁的花灯煌煌如昼,与天上冷月交相辉映。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交叠,却又泾渭分明。一个垂眸望着地上看似亲密的影,一个仰首望着遥不可及的月。洛水中央,那两盏本应相依的莲花灯,不知何时已被浪花打散,各自飘零,最终沉入漆黑的河底,再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