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很安静。
窗外雨幕如织,远处警笛声时隐时现,让这方寸小店更显孤寂。
林文轩没有急着开口。
而是先让苏文,给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倒上了一杯茶水。
茶香袅袅,驱散了空气中那最后一丝功利的浮躁。
“各位,”
林文轩端起茶杯,对着众人,遥遥一敬。
“你们都觉得,我林文轩能有今天,靠的是眼光和运气,对吧?”
众人闻言,都跟着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理所当然的表情。
“不对。”
林文轩却摇了摇头。
然后,用一种充满了感慨的语气,讲述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林文轩,没读过多少书,就是个从山里出来的泥腿子。”
“二十岁那年,跟着村里的老乡,来江城闯荡,干的第一份活儿,就是在工地上当小工。”
“扛水泥,搬砖头,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
“那时候,我心里就一个念头。”
“挣钱,盖房子,娶媳妇。”
他说得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在座的几位商人,却都沉默了下来。
因为他们中的很多人,也同样是从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而随着林文轩的讲述,空气中那清雅的茶香似乎渐渐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工地上汗水浸透了工服后的咸腥气味。
几位老板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端起茶杯想用茶香压下这股怪味。
可当茶水入口的瞬间,他们脸色微变。
那茶里,竟也莫名地多了一股子汗水的咸味。
“这是...”
刘胖子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那股子已经几十年没有尝过的味道。
让他想起了自己当初在码头上扛包时,和工友们分食的那一锅猪食般的菜汤。
“后来,我瞅准了一个机会,跟着一个包工头,进了当时江城最大的工地。”
林文轩继续说道,完全没有察觉到周围人的异样。
“那活儿,很累,也很危险。”
“住的是四面漏风的工棚,吃的是清水煮白菜。”
“每天,都得在几十米高,连个像样护栏都没有的脚手架上干活…”
“我亲眼看到,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老乡,就因为脚滑了一下,从十几楼掉了下去,当场就摔成了一滩肉泥…”
“我当时,害怕了。”
“我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种地方。”
“所以,我开始拼了命地学,学看图纸,学算量,学怎么跟人打交道…”
“我把我每天挣来的那点血汗钱,掰成两半,一半寄回家里,一半,全都拿去买了书和烟。”
“书,是给我自己看的。”
“而烟,是给工地上那些老师傅们敬的。”
“我就靠着这种最笨的法子,一点一点地,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力工,干到了工长,再到项目经理…”
他说到这里,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而桌旁的其他人,则感觉自己嘴里的茶水味道,又变了。
那股子汗水的咸味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劣质香烟的辛辣味,和一种充满了算计和人情世故的苦涩味。
让他们这些平日里喝惯了顶级大红袍的老板们,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再后来,我攒够了第一笔钱,自己拉了一支队伍,开始单干。”
林文轩的眼神,变得明亮了起来。
“我接的第一个活儿,是给城郊一个化工厂,建宿舍楼。”
“那活儿,又急又偏,还没什么油水,当时江城没有一个包工头愿意接。”
“只有我这个愣头青,接了。”
“为了赶工期,也为了省钱,我把家都搬到了工地上。”
“我跟我的那些工人们,同吃,同住,同劳动。”
“他们吃的,就是我吃的,他们住的,就是我住的。”
“每天晚上,我都会亲自去查房,看看谁的被子没盖好,谁的蚊帐没放下来。”
“谁家里的老婆孩子生了病,我二话不说,就从自己口袋里掏钱,让他们赶紧寄回去。”
“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看着在座的众人,声音变得铿锵有力。
“那就是安全第一!”
“砖头砌歪了,可以拆了重来;钢筋绑错了,可以解了重绑。”
“可你们要是从架子上掉下去了,那就没法重来了。”
“我林文轩盖的不是一栋栋楼,我盖的是一个个家,是以后几十年的心安理得!”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我这份心安理得里最重要的一块砖,谁都不能少!”
他说到这里,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桌上那盘还冒着热气的清炒时蔬,送入口中。
而桌旁的其他人,在听到他这番话时,感觉自己嘴里的味道,又一次变了。
那股子苦涩和辛辣不见了。
又变成了一种…最质朴,最纯粹的,大锅饭的味道。
那味道里有白菜的清甜,有土豆的软糯,还有一丝属于汗水和希望的咸香。
那不是什么山珍海味。
但却让他们这些吃惯了珍馐美味的老板们,感觉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温暖。
“那个项目,我最后没挣到什么钱。”
林文轩放下筷子,脸上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
“但我挣到了,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那就是人心。”
“从那以后,我手底下那帮兄弟,就死心塌地地跟着我干。”
“无论是多苦多累的活儿,他们都毫无怨言。”
“因为他们知道,我林文轩,不会亏待他们。”
“我把他们,当成是我的家人,我的兄弟。”
“而他们,也把我当成是他们的主心骨。”
“我给他们盖了全江城最好的员工宿舍,给他们的子女,办了最好的学校。”
“我赚到的钱,有一半,都用在了他们的福利和待遇上。”
“很多人都说我傻,说我不会算账,说我这么干,迟早要把公司给干垮了。”
“可他们不知道,”
林文轩的目光,扫过在座那几个已经听得有些动容的商人。
“我这辈子,算得最清楚的一笔账,就是这笔账。”
“因为我知道,我盖的那些高楼大厦,不是我林文轩一个人的功劳。”
“而是我手底下那成千上万个兄弟,用他们的一砖一瓦,一滴汗水,给我垒起来的!”
“他们,才是我盛华集团,最坚实的基石!”
“没了他们,我林文轩,什么都不是!”
“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才明白,所谓的家,从来不是我一个人挣钱盖起的大房子。”
“而是那一个个愿意跟着我,信任我,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我的兄弟。”
“是那一个个在深夜的工地上,为我亮起的,一盏盏小小的灯火。”
“那,才是我的家。”
故事讲完了。
很平淡,也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情节。
但桌旁的几位地产大鳄,却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们嘴里那股子充满了人情味的大锅饭的味道,久久未曾散去。
让他们这些早就已经习惯了用金钱去衡量一切的心,都忍不住为之触动。
他们想起了自己创业初期,那些同样陪着自己吃苦受累的老伙计。
也想起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忘了那份初心,变得只认钱,不认人了。
“老刘,”
林文轩看着对面那个还在发呆的胖老板,突然开口。
“我记得,你当年手底下那个最得力的项目经理,姓王吧?”
“为了给你挡一个工程事故的雷,自己一个人把所有责任都扛了下来,在里面蹲了好几年。”
“他出来之后,你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回老家了,对不对?”
刘胖子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林董,您…您怎么知道的?”
“我还知道,”
林文轩没有理会他的惊讶,继续说道:“他儿子今年考上了大学,学费,还差两万块。”
“他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没接,是吗?”
刘胖子的脸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林董,我…”
“还有你,老张。”
林文轩又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正在低头喝茶的男人。
“你手底下那个跟你干了十几年的老司机,上个月出了车祸,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医药费都是问题。”
“你只是让公司的法务,象征性地去慰问了一下,就再也没管过了,对吧?”
柜台后,顾渊翻动书页的手,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眼皮,扫了一眼那张八仙桌。
桌子中央那股由同心之力凝聚的暖黄色光晕,正在因为这几个残酷的现实而变得有些黯淡。
林文轩没有再继续点名下去。
他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那袅袅的热气,目光扫过在座每一个脸色都有些不自然的老友。
声音变得有些悠远。
“我们每个人,走到今天,身后都或多或少,站着几个老王和老司机。”
“有的,被你们用钱打发了;有的,被你们用一份体面的退休金养着;”
“还有的…可能早就被你们忘在了不知道哪个角落里。”
“在商言商,这本没什么不对。”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
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当我们把人心,也当成可以随时舍弃的成本时。”
“那我们和那些…在外面吃人的东西,又有什么区别?”
他指了指窗外那片阴沉的天空。
“现在,天,要变了。”
“大水,要来了。”
“你们觉得,光靠你们自己手里那点钱,和那些冷冰冰的合同,能筑起一道多高的堤坝?”
“真正能在这场洪水里,保住你们的,从来不是那些东西。”
“而是那些愿意在洪水来临时,还肯跟着你们一起,去扛沙袋,去堵窟窿的人。”
“我当年的家,是那群跟着我吃饭的兄弟。”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在座的众人,说道:“而现在的第九局,又和我当年那个小小的施工队,有什么区别呢?”
“言尽于此。”
“这艘船能走多远,就看我们自己了。”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
只是站起身走到柜台前,将刚好的饭钱,放在了顾渊的面前。
“顾老板,今天的饭钱。”
他对着顾渊,郑重的说道。
然后,打开门,走进了外面的雨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