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听卫所的刑房内,一时鸦雀无声。
周成默默抓起茶盏。
“破庙篝火噼啪乱响,那汉子沉默了,老秦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伸手握住刀冷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汉子叹了口气,沉默地摇了摇头,老秦皱眉,只觉得眼前一花,竟然看着这汉子的脑袋上多出一绺头发,他仔细一看才发现,不是汉子长了长发,是有个长发的女子出现在他后背上。
老秦只觉得浑身汗毛直竖。
汉子抬起头,眼睛泛红,死死地看过来,五官都往外渗血,凄厉嘶吼:“快,帮我,帮我把地底下的骨头挖出来烧掉,快——”
老秦眼前一片血红,脑子一懵,顿时就没了意识。
“这老秦醒来的时候,已经第二天天大亮,一睁眼,他人还在破庙里,吓得他赶忙狼狈奔出,等回了卫所仍心里惶恐,就带齐了人手又回来了一趟,一行人掘地三尺,竟然从地下挖出一具男尸。”
“那尸体的样子,分明就是老秦晚上遇见的那个人。”
就在男尸的旁边,还散落了好些碎骨头。
“仵作把骨头拼了拼,竟是个年轻的女人,骨头上到处都是割裂的痕迹,像是有人硬生生把她的肉都给剔走了。”
老秦在之后详细调查,竟然查出这破庙所在,十几年前果然是一家食肆,食肆里也确实是一对夫妻在经营。
后来听说妻子失踪了,丈夫找了许久没找到,没多长时间这地方就变成了座庙,丈夫也不知去向。
杨静叹了声:“我翻了翻卷宗,怀疑这丈夫杀妻是真事,再想想,那妻子被剔走的肉去了哪里?”
周成一时间毛骨悚然。
窗外风如呜咽,周成缩着脑袋把身子往杨菁的方向凑了凑,忽然听见旁边传来奇怪的动静,他一愣,抓住杨菁的胳膊:“菁娘,你,你听——”
杨菁笑了笑,以目示意。
周成偷偷转身一瞟,见刑房隔断用的门板后面,缝隙里透出些微光,怪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分明是牙齿咬合在一起的颤抖声。
周成:“??”
又过了片刻,门板后头,那硬骨头‘卫通’陡然发出凄厉的叫声:“滚开,滚开!”
差役两步过去,就见卫通座位底下湿漉漉一滩水。
他人挺在坐在座位上,眼珠子直勾勾瞪着前面的门板,瞳孔飞速震动,一副失了神志的模样。
差役皱了皱眉,低头顺着他的视线就要看过去,杨菁吓了一跳,来不及伸手,就听差役‘啊’一声。
杨菁赶忙一把扶住人,拖过来,轻声道:“没事没事,别怕,什么事都没有。”
周成一时没忍住,也下意识凑过去看了一眼。
杨菁哭笑不得,赶紧一巴掌拍在翻白眼的周层脸上,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死死抓住杨菁,小声道:“快走!”
“……”
行吧,这搭档虽然胆小怕死,好歹出事了还知道提醒她两句,洗一洗晾一晾,还能凑合用。
杨菁抬头看了看那‘卫通’,见他的确情绪崩溃,不是装的,这才过去,并不收自己的画,只是将隔断的门板推开,让人先把‘卫通’带下去略清洗,灌碗安神药,就拖回来趁热打铁,开审。
这一审,嗯。
‘卫通’原来身上有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悠然,一抬头,一对视,都能把人给气死。
现在不一样了,整个人畏畏缩缩,死命抓着人嗷嗷叫,只要视线里看不见活人就开始盗汗,发抖,小腿肚子打结,浑身发冷。
一问什么都说。
他原名叫卫长春,从小就和师父学的易容改装,还会缩骨术,精通轻功身法,也曾读过不少书,据说幼年邻居都夸他聪明,将来是个读书种子。
结果家道中落,考试也考不中,又犯了事,没得办法只得逃出去从军。
刀法就是在军中学的。
他曾经是镇北侯麾下,还屡立战功,当上了校尉,奈何有一回犯了军纪,将军要杀他,他仗着自己的功夫从营中逃出,从此便流落江湖。
“云墨书院那小子,我每天看着他就来气,书读得不怎么样,偏偏一考就中,师长喜欢他,家里也有钱,衣食无忧。”
“那天他生病,我去看他,他极热情,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说待陛下开恩科,他金榜题名后不想留在京城虚耗时光,他想去做点实在事,说得真好听,一肚子经世致用的好学问。”
卫长春一脸的木然,精神恍惚。
“我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脑子里忽然就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一样,等我回过神就把他药过去,他的手我也剁下来。”
“那之后,全京城搜捕,书院我自是待不了,本来以为走了便无妨,谁曾想瘾头起来,根本就压不下去。”
他猛然打了个哆嗦,呢喃,“我以为……我早就不怕,早就不怕——”
原来不是的。
此时此刻,烛光如豆,门外风声渐小,可这样的静谧让他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战栗,心跳的声音震耳欲聋,头刺痛得厉害。
他控制不住地瞟了一眼墙上,杨菁曾挂的那副画,吞了口口水,固执地长久注视。
那画此时看起来极寻常的,青山绿水,马蹄声阵阵,上马的将军,步行的兵士,站在山头上长长注视,似是等待将军归家的新妇。
阳光明媚,画面亮堂堂,新妇含羞带笑,形神皆美。
卫长春揉了揉眼睛,想起自己刚才看到的画面,不觉一激灵,恐惧的情绪最幽暗,最难以抵挡拒绝的东西,一点点往心里钻。
他整个人好似老了十几岁,沉默半晌,轻声道。
“我从军那几年,军中缺粮草,每日都在缺,士兵们饿得头晕眼花怎么打仗?”
“与亡国灭种比,到底还是吃人更便宜。”
“一开始是后勤上偷偷地猎杀人来给我们吃,再后来没瞒住,就光明正大地吃,将军吃,士兵也吃,之前还知道混在其它食材里,后来直接在军中开起了屠宰场。”
一众刀笔吏齐齐低头。
黄辉冷笑:“吃了人,连畜生都不如了,还讲什么国,什么种?”
杨菁不由沉默。
她总是会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候,特别特别地理解杨盟主。
杨盟主当年曾动过与镇北侯的镇北军结盟的心思,为此做了诸多准备,耗费了大量的心血,只后来却硬顶着压力戛然而止。
当时甘露盟里都有不少人,很不能理解她的所为,还因此传出许多流言蜚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