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吏荀义怀着满心的沉重与自我厌恶,离开了那个被赋税之虎啃噬得只剩骨架的村庄。他身后的尘土尚未落定,村庄里那死寂的绝望仿佛化作无形的触手,缠绕着他的脊梁,让他即使在秋日的阳光下,也感到阵阵寒意。然而,他并不知道,或者说他即将亲眼见证,与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景象相比,村庄里的“绝望”甚至算得上是一种“安宁”的终结形式了。
因为,当赋税这头猛虎将民间最后一点余粮和希望吞噬殆尽后,随之登场的,便是更加赤裸、更加狰狞的暴力机器——苛法与酷刑。它们不再满足于榨取,而是开始直接收割生命和尊严,试图用纯粹的恐怖,来粘合这个已经开始四处漏风的帝国巨舰。
秦二世的朝廷,在赵高的“英明”领导下,出台了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的“考核标准”。其中最核心的两条便是:“税民深者为明吏”(能从百姓身上榨取更多赋税的,是能干的好官),“杀人众者为忠臣”(能多杀人的,是忠诚的臣子)。这套简单粗暴、反人类到极致的逻辑,如同给各级官吏注射了兴奋剂,将整个帝国的官僚系统,彻底异化成了一个个比赛谁更残忍、谁更冷血的杀人征税竞赛场。
通往咸阳的各条驰道、乃至乡间小路上,昔日商旅往来、车马辚辚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缓慢蠕动的……刑徒队伍。
这几乎成了帝国道路上最“壮观”,也最令人毛骨悚然的“风景线”。
看吧,又一支队伍过来了。
他们的人数多得惊人,像一条肮脏、疲惫、散发着恶臭的巨蟒,在黄土路上艰难地扭动。队伍中的每一个人,都被粗糙沉重的木枷锁住了脖颈和双手,铁链将他们如同串蚂蚱一样,几十人甚至上百人连成一串。他们的衣衫早已褴褛不堪,勉强蔽体,露出下面布满污垢、伤痕和嶙峋瘦骨的躯体。
他们是什么人?
有像荀义刚刚离开的那个村子里的农民,因为实在交不出那要命的“阿房宫特别捐”,被定性为“抗税”,全家男丁(如果还有的话)被抓来充作刑徒。
有未能按时抵达服役地点的戍卒或徭役,不管是因为道路断绝、身患疾病,还是单纯的官吏统计错误,一律被视为“失期”,按律当斩。当然,皇帝和丞相“仁慈”,允许他们以刑徒的身份,去阿房宫或者骊山“赎罪”,用最后的生命价值为帝国做贡献。
有在酒肆里多喝了两杯,私下抱怨了几句“官府不让人活”的醉汉,被邻居或者同桌的“热心群众”举报,以“诽谤朝廷,惑乱民心”的罪名下狱,然后加入这流动的囚徒大军。
甚至还有因为走路不小心冲撞了官吏车驾,或者仅仅是因为长得“面目可憎,有碍观瞻”,就被随手丢进监狱,凑数的“社会不稳定因素”。
他们的脸上,早已失去了人类应有的表情。麻木,是最大的共同点。眼神空洞,步伐踉跄,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只有在监工那带着倒刺的皮鞭狠狠抽下时,他们才会发出一声短促的、野兽般的闷哼,身体条件反射地抽搐一下,然后继续机械地向前挪动。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血污、粪便以及……尸体开始腐烂的甜腻气息。
道路两旁,隔不了多远,就能看到倒毙的尸体。有的是实在支撑不住,倒下后就再也没能起来;有的是因为伤病得不到任何治疗,在痛苦中慢慢死去;还有的,则是因为试图逃跑,被监工当场格杀,尸体就随意丢弃在路边,以儆效尤。
这些尸体大多无人收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由乌鸦、野狗啃食,很快便只剩下一具具白骨,散落在荒草之中,与尘土融为一体。真正是“死者相望于道”!
“快!快走!磨蹭什么!天黑前到不了下一个驿站,所有人都没饭吃!”一个骑着瘦马的狱吏头目,挥舞着马鞭,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他的脸上带着一种长期从事这种“运输工作”而形成的、混合着残忍与不耐烦的神情。
一个年纪较大的刑徒,可能是因为饥饿和疲惫,脚下一软,摔倒在地,连带他前后锁在一起的几个人也踉跄了一下。
“妈的!老不死的!装死是吧!”那狱吏头目骂骂咧咧地策马过来,扬起鞭子就要抽下。
旁边一个稍微年轻点的狱吏,似乎还有点不忍,低声道:“头儿,算了吧,看他那样,也活不了几天了……”
“放屁!”头目眼睛一瞪,“完不成押送人数,你替我挨罚?上面现在要人要紧!阿房宫那边催得跟什么似的,死一个就得少干多少活!给我打!打到他爬起来为止!”
皮鞭如同毒蛇般落下,抽在那老刑徒早已伤痕累累的背上,发出沉闷的“啪啪”声。老刑徒只是微微蜷缩了一下,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旁边被牵连的刑徒们,麻木地看着,眼神里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他们早已习惯了。在这里,同情是奢侈品,活着是偶然,死亡才是常态。
荀义骑着马,正好与这支庞大的刑徒队伍擦肩而过。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几乎无法呼吸。他知道秦法严苛,也知道如今世道艰难,但亲眼看到这如同人间地狱般的场景,还是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这哪里是押送刑徒?这分明是在输送……人形燃料!送往阿房宫那座巨大熔炉的人形燃料!
他看着那些在皮鞭下蹒跚前行的身影,看着路边那些姿态各异、逐渐腐烂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不由得想起自己之前下乡催税时,那些村民空洞的眼神。如果说那些眼神是绝望的死水,那么眼前这些刑徒的眼神,就是连绝望都已经蒸发殆尽的、绝对的虚无。
他甚至在其中看到了几个依稀有些面熟的身影,似乎是之前某个村子里,因为交不上税而被带走的农民……
他不敢再看,猛地一夹马腹,想要快速穿过这片区域。
然而,恐怖的气息,并不仅仅弥漫在荒郊野外的道路上。
当他终于抵达一个稍具规模的县城时,看到的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县城门口,没有向往来的商旅征收关税的官吏(因为已经没什么商旅了),反而围着一大群人,对着城墙边指指点点。
荀义勒住马,抬眼望去。
只见城墙根下,竖着几十根高大的木桩。每根木桩上都绑着一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人。他们有的被斩首,头颅用长杆挑着,悬挂在木桩顶端,面目狰狞,死不瞑目;有的被腰斩,下半身不知所踪,上半身被随意丢弃在木桩下,引来苍蝇嗡嗡盘旋;还有的被处以“磔刑”(分裂肢体),四肢被砍断,散落一地,躯干则被绑在木桩上,任由风吹日晒……
旁边的墙壁上,贴着巨大的告示,上面罗列着这些人的“罪状”:
“黔首张五,妖言惑众,诽谤朝廷,罪大恶极,磔示众!”
“戍卒李二,延误军机,畏敌不前,腰斩弃市!”
“田氏父子,抗税不交,殴伤税吏,枭首示众!”
“……”
字迹血红,充满了肃杀之气。
围观的人群,大多面色惶恐,眼神躲闪,不敢久视。一些妇人用手捂住孩子的眼睛,匆匆离去。但也有些地痞无赖模样的人,在一旁嬉笑着指指点点,甚至拿那些尸体开着下流的玩笑。
一个穿着低级狱吏服饰的人,正站在一个土台上,对着人群大声宣讲,唾沫横飞:
“都看清楚了!这就是对抗朝廷、违反秦法的下场!陛下仁德,赵丞相英明,给了你们安居乐业的机会!你们不思报效,竟敢抗税、诽谤、延误徭役!这就是榜样!以后谁敢再犯,这就是你们的下场!都给我记住了!”
他的声音尖锐而充满威胁,试图将这血腥的恐怖,深深地烙印进每一个围观者的心里。
荀义认得那种狱吏,他们是专门负责行刑和“宣传”的。他们的升迁,直接和他们处决的“犯人”数量挂钩。按照朝廷“杀人众者为忠臣”的标准,这些人,可都是大大的“忠臣”啊!
他感到一阵恶寒。这种公开的、大规模的、以展示残忍为目的的处决,与其说是执法,不如说是一种恐怖统治的仪式。朝廷试图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还活着的人:顺我者未必昌,逆我者必然亡!都给我乖乖听话,否则,这就是你们的位置!
然而,荀义敏锐地注意到,在那些惶恐和麻木的表情之下,在一些匆匆离去的背影中,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那是一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怒火,一种在极度恐惧之后,悄然滋生的、更加危险的仇恨。
当一个政权,需要依靠当众撕碎人的身体,来维持其威严的时候,它的内在,该是何等的虚弱与不堪?
当活着都成了一种奢望,当顺从和反抗都可能迎来同样的死亡结局时,恐惧,还会是有效的统治工具吗?
也许,恐惧的不断累积,并不会产生更多的顺从,反而会孕育出毁灭一切的、疯狂的勇气。
荀义不敢在这是非之地久留,他牵着马,低头快步穿过人群。他能感觉到,背后那几十根木桩上空洞的“目光”,仿佛都在注视着他这个穿着秦吏衣袍的人。
他仿佛听到了无声的质问,看到了无形的怒火,在这座县城的上空,如同乌云般汇聚。
他知道,这种“刑者相望”的景象,绝不仅仅发生在这里。它发生在帝国每一个稍微繁华一点的市集口,每一个交通要道的关卡旁。这是一场覆盖整个帝国的、用鲜血和尸体举办的“恐怖展览”。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们,那位深居宫中、只知道斗蟋蟀和做“盛世”美梦的皇帝,那位在朝堂上指鹿为马、玩弄权术的丞相,他们可曾知道,他们脚下的土地,早已被鲜血浸透,被仇恨填满?
他们或许知道,但他们不在乎。他们只在乎阿房宫能不能按时建好,只在乎自己的权势和享乐能否延续。
荀义逃离了那个县城,重新踏上荒凉的道路。他的心情比来时更加沉重,更加迷茫。
赋税如虎,刑戮如草。
这个帝国,到底要将它的子民逼到何种境地?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位隐士老者的预言。当时他觉得老者的话语过于惊世骇俗,如今看来,竟是如此的贴近现实。
“刑戮如刈草……”他喃喃自语。
那么,当草被割尽之后呢?当无草可割之时,这把名为“苛法”的镰刀,又会挥向何处?
他望着前方暮色四合、仿佛没有尽头的道路,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他感觉,自己仿佛正行走在一个巨大的、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脚下看似坚实的土地,随时都可能被地底奔涌的岩浆彻底撕裂。
而那个关于“自掘坟墓”的预言,似乎也不再遥远,而是正在以一种无可阻挡的速度,变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