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承业踏入安王府别院的书房,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书房内陈设简雅,不似王府气象,反倒像寻常书香门第的书斋。安王萧景琰并未身着王服,只一袭月白常服,坐于窗下棋枰前,自己与自己对弈,闻他进来,只略抬了抬眼,示意他坐下。
“苏大人不必拘礼。”萧景琰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城南河道疏浚的条陈,本王看了,颇有见地。只是其中提及‘需清厘旧账,以定新策’,此言何解?”
苏承业心中一凛,知道正题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将早已打好的腹稿谨慎道出:“回殿下,河道疏浚,工程浩大,钱粮耗费甚巨。若不知往年款项具体流向,物料采买实际成色,恐难定下切实可行的新策,亦难防其中积弊,虚耗国帑。”他并未直接提及漕粮案,只从河工本职切入,字字在理。
萧景琰执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一角,发出清脆的声响。“积弊……苏大人近日,似乎对‘积弊’二字,体会颇深。”
苏承业后背沁出冷汗,知道安王意有所指,躬身道:“下官愚钝,只是尽分内之责。黑水湾之事,实属偶然,下官亦未料及牵扯如此之广。”
“偶然?”萧景琰轻笑一声,目光终于从棋盘上移开,落在苏承业身上,那目光清冷如冰,仿佛能穿透人心,“苏大人,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查到永丰粮行,查到河工司旧账,甚至……可能摸到了某些人的痛处。这才有了咖啡坊接连不断的‘意外’,不是吗?”
苏承业脸色微白,不敢接话。
萧景琰站起身,踱至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的一株苍松,缓缓道:“本王离京就藩,不欲多涉地方事务。但有人若以为本王可欺,或是觉得这信州地界,可以无法无天,那便是打错了算盘。”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黑水湾的霉粮,只是冰山一角。永丰粮行与河工司、漕运司某些人的勾连,盘根错节,所图者大。仅凭你一人之力,撼不动他们。”
苏承业心中又是失望又是一沉。
“不过,”萧景琰话锋一转,“你既有此心,亦有此胆,本王便给你一个机会。”他走回书案,取出一份薄薄的卷宗,递给苏承业,“这是本王派人查到的一些东西,关于永丰粮行近三年部分异常资金流向,以及其与隆昌石料行等几家空壳商号的关联。或许,对你厘清‘旧账’,有所助益。”
苏承业双手微颤地接过卷宗,打开快速浏览了几眼,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这上面记录的,正是他耗费心力才摸到边缘的线索,而且更为详尽、清晰!甚至连几笔经由地下钱庄流转、最终流入京中某个神秘账户的银钱都标注了出来!
“殿下!这……”苏承业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
“不必谢我。”萧景琰摆了摆手,重新坐回棋枰前,“本王给你此物,并非要你立刻掀翻什么。而是要你拿着它,去找周文焕。告诉他,本王已知晓信州种种,望他秉公办理,肃清积弊。至于如何做,他自会权衡。”
苏承业瞬间明白了安王的用意。这是借他之手,将王府的态度和部分证据传递给周文焕,既施加了压力,又给了周文焕一个戴罪立功(或是表明立场)的机会!而他自己,则隐于幕后,进可攻,退可守。
“下官……明白!”苏承业深深一揖,心中充满了感激与震撼。安王此计,可谓老辣。
“去吧。”萧景琰重新执起棋子,目光落回棋盘,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记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可用,亦需善用。你女儿……做得不错。”
最后一句轻描淡写的赞许,却让苏承业心中更是波澜起伏。安王殿下,竟连婉儿近日的举动都了如指掌!
苏承业怀揣着那份重若千钧的卷宗,离开了安王府。他知道,信州的天,真的要变了。
回到家中,他将面见安王的经过告知苏婉。苏婉听完,沉思良久,方道:“父亲,安王殿下这是将我们推到了台前,却也给了我们最大的护身符。周大人接到这份东西,必然不敢再敷衍了事。接下来,恐怕会有一场真正的雷霆风暴。”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渐沥沥的春雨,眼神清明而坚定:“风暴来临之前,我们需得让自己的根基,扎得更牢。咖啡坊要稳,清水湾的园子要扩,授艺之事要继续,而且……要做得更好。”
她转身,对苏承业道:“父亲,您明日便将卷宗呈给周大人。之后,无论发生什么,您只需稳住河工司的本职,尤其是城南河道的疏浚,务必做出成绩。其余之事,交由女儿。”
苏承业看着女儿沉静的面容,忽然觉得,那个需要他庇护的小女孩,已然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甚至为他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翌日,苏承业依言求见周文焕,将安王授意的卷宗呈上。周文焕看完卷宗,脸色变幻不定,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最终长叹一声:“本官……知道了。苏大人,你且回去,安心督办河道疏浚。其余之事,本官自有主张。”
就在苏承业离开州府衙门的同时,数队州府精锐衙役持周文焕手令,直奔永丰粮行总号及各处分号,以及隆昌石料行等几家关联商号,以“涉嫌勾结官吏、侵吞国帑、囤积居奇”为由,进行彻底搜查查封!孙掌柜及一众核心管事,被当场锁拿!
消息传出,信州震动!
而咖啡坊内,苏婉正听着石猛的低声禀报:“东家,那个柳娘,昨夜想偷偷溜进内室,被俺拦下了。她身上……藏了这个。”石猛摊开手心,里面是一小包白色的粉末。
苏婉看着那包药粉,眼神冰冷。风雨已至,魑魅魍魉,也该现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