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关于国子监讲席的激烈争论,最终在皇帝的沉默与“容朕细思”中暂告段落。没有明确的胜负,但这短暂的平静,对承烨和格物轩而言,已是难得的喘息之机。承烨深知,在根本性的观念之争难有突破时,唯有拿出更多、更扎实的成果,才能让质疑之声逐渐失去立足之地。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片浩瀚的星空,以及星空之下,与帝国命脉息息相关的江河湖海。漕运新策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对水情的预判。然而,无论是钦天监的星辰推演,还是地方上报的雨水文书,都存在着滞后与模糊的弊端。承烨渴望一种更及时、更精确掌握天地信息的手段。
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满足于查阅故纸堆或进行小范围试验。他将目标锁定在了钦天监本身——这个帝国观测天象、制定历法的最高机构,其本身就蕴藏着海量的观测数据和一套相对成熟的观测体系,只是其应用范围过于狭窄。
通过傅先生的斡旋,承烨以“学习历法、增广见闻”为由,获准更深入地接触钦天监的事务,甚至允许他在何博士的陪同下,观摩并使用部分非核心的观测仪器。何博士经过前次的接触,对这位好学而敏锐的太子已颇为佩服,引导起来也更为尽心。
格物轩的研究重点,也随之悄然调整。赵铭带领几人,开始系统学习钦天监的观测记录规范,试图理解其背后的数理逻辑。李桐和张允则对那些结构精巧的浑天仪、简仪、仰仪产生了浓厚兴趣,他们不再满足于了解其使用方法,而是开始探究其设计原理、刻度精度以及可能的改进空间。
“殿下,您看这简仪,”李桐指着那台用于测量天体坐标的古老仪器,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其环圈刻度虽精,然读数仍依赖人眼估测,难免误差。若能仿照海外传入的‘比例规’之理,加装游标细尺,或可大幅提升读数精度!”
张允也补充道:“还有这测影之表,每日需人定时记录,若遇阴雨则数据缺失。若能设计一种可自动记录影长变化的器具,岂不美哉?”
这些想法,已触及了仪器改良的层面,远比单纯使用更为深入。承烨对此大为鼓励,但他也提醒道:“钦天监规制严谨,仪器改动非同小可。尔等可先绘制图样,演算其理,待时机成熟,再与何博士等前辈商议。”
与此同时,承烨向何博士提出了一个更为宏大的构想。
“何博士,钦天监观测天象,可知星辰运行之‘常’。然地上之雨水丰沛、江河涨落,亦有其‘常’与‘变’。孤思之,若能于帝国主要江河之关键节点,设立观测点,系统记录水位、流速、含沙量等数据,并建立一套快速传递之法,使之能如边关烽燧般,将水情变化及时报至中枢。再结合天象、气候记录,或可逐步摸清各水系之脾性,未来不仅可用于漕运预警,于防洪、灌溉,亦大有裨益。此非‘格物’之延伸乎?”
何博士闻言,沉吟良久。他一生与星辰打交道,却从未想过将观测之法学以致用于江河大地。太子的构想,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殿下此议……实乃开创之举!”何博士眼中精光闪动,“观测之法,钦天监自有传承。然应用于江河,设立观测点,统一规制,传递信息……此事牵涉工部、地方,非同小可。”
“孤知晓其难。”承烨道,“故而,孤意并非立刻铺开。可否请博士协助,先于京畿永定河、通惠河等少数河流,择三五关键之处,依钦天监之法,设立简易观测点,由东宫派人学习记录,尝试建立一套数据采集与整理的规程?权当是一次……扩大范围的‘格物’试验。”
承烨再次采用了其擅长的“由点及面”、“先行试验”的策略,将宏大的构想分解为可操作的步骤,最大限度地降低了阻力。
何博士被太子的诚意与务实打动,最终应允下来。他亲自挑选了几名年轻肯干、思想不那么守旧的灵台郎(钦天监属官),与赵铭、李桐等人组成一个小型团队,开始着手京畿水文观测体系的搭建。
他们在永定河卢沟桥畔、通惠河某处闸口,设立了最初的水位标尺,每日定时记录水位。李桐甚至根据浮力原理,设计了一个简易的“水位自动报警器”模型,当水位超过警戒线时,能触发一个铃铛,虽粗糙,却是一个全新的思路。
这些举动,起初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但在格物轩内,一套全新的、融合了天文观测方法与地理水文调查的“天地信息采集”理念,正在悄然萌芽。承烨要求赵铭,将钦天监的星辰记录、新采集的水文数据,以及户部有限的各地雨雪档案,尝试进行交叉比对,寻找可能存在的、超越星象的、更直接的气候水文规律。
这项工作进展缓慢,数据匮乏,规律难寻。但承烨乐此不疲。他知道,这是在为帝国构建一套全新的“感知”系统,其意义远比解决一两个具体问题更为深远。他仿佛一个耐心的农夫,在知识的荒野上,开垦着这片名为“数据驱动决策”的处女地。
星野初拓,格物测天。承烨的视野,已从宫墙内的器械改良,扩展至帝国疆域内的山川河流,乃至其上的无垠苍穹。他试图用“格物”这把钥匙,解锁天地运行的奥秘,并以此作为未来治理帝国的基石。这条路,比漕运改革更为漫长,也更为艰难,但他坚信,这才是“格物致用”的终极方向。帝国的未来,需要这双既能仰望星空、又能洞察微末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