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午后,阁楼指挥中心。
光幕投影在四壁缓缓流转,空气里弥漫着电子设备特有的低鸣和淡淡的咖啡因气味——那是一位18E通讯军士刚煮好的第三壶浓咖啡。
奥尼尔·马库斯站在设备去,双臂环抱,额头上的青筋正以某种不祥的频率跳动。
他转头,目光死死锁定在行军床上那个翘着腿的身影上。
一心闭着眼,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小腹上,呼吸均匀,看起来睡得正香,这画面简直称得上安详。
奥尼尔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走到打印机旁弯腰从出纸槽里抽出一卷厚得惊人的纸,纸张哗啦作响。
奥尼尔捏着那卷纸的一端,走到行军床边。
“啪。”
纸卷不轻不重地拍在了一心脸上——“该起床了!”
行军床上的人纹丝不动,只是眼皮下的眼球动了一下,然后翻了个身,背对奥尼尔,含糊地嘟囔:“别闹...我和德雷克那老东西做了一晚上的报告,还不能休息一会儿了?”
奥尼尔额角的青筋又跳了一下。
他把纸卷换到左手,用右手拍了拍一心的肩膀:“给老子起来!要睡滚回你房间去睡。”
“你懂什么...”一心把脸埋进枕头,声音闷闷的,“赛琳娜她...哎算了,总之...睡眠是战斗力的一部分...”
“啊对对对。那你再跟我解释一下——”奥尼尔忽然提高了音量,同时将那卷纸“哗啦”一声完全展开,厚厚一叠A4纸如同瀑布般垂落,几乎要碰到地面,“——这堆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纸卷展开的瞬间,上面印刷的内容清晰可见:
那是密密麻麻的分格画面,有穿着奇装异服的人物,有爆炸特效的拟声词,还有大段大段的、奥尼尔完全看不懂的文字旁白。
“打印机的油墨不要钱啊?!打印纸不要钱啊?!啊?!”
最后这句话终于起了作用,行军床上的人动了。
一心慢吞吞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然后才终于抬眼看向奥尼尔手里那叠纸。
他的目光在那些分格画面上停留了几秒,嘴角勾起弧度。
“哦,这个——”
他伸手,一把抓过奥尼尔手里那厚厚一叠纸,动作自然得仿佛那是他自己的东西。
纸张在他手中发出清脆的摩擦声,他快速翻阅了几页,纸张边缘在光幕模拟的阳光下泛着白色的反光。
“嗯嗯...不得不夸一句,”一心抬起头,对奥尼尔露出一个毫无歉意的笑容,“你们这打印机的质量还真不错。分辨率很可以,线条都没糊。”
奥尼尔盯着他看了三秒,然后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你的解释呢。”
“解释什么?这可是眼下最重要的战略物资之一。”一心已经从行军床上站了起来,一边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脖颈,一边把那叠打印好的漫画整理整齐。
纸张在他手中发出规律的“嗒、嗒”声,他仔细地将边缘对齐。
然后,从行军床底下取出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本地风格腰包——棕色皮革,边缘有些磨损,搭扣是简单的黄铜扣。
接着,开始将那叠厚厚的漫画一页一页地、仔细地折叠起来,按照腰包内部空间的尺寸,折成大小合适的方块。
每一页都折得一丝不苟,边角对齐,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奥尼尔抱着胳膊在旁边看,脸上的表情已经从愤怒变成了某种混合着无奈和好奇的复杂神色,他终于忍不住问,“那家伙...那个‘狮王’,真的会对你这些...‘漫画’感兴趣?”
“想不到吧?我也想不到。”一心没有抬头,继续手里的动作,“但既然他开口要了,给他送过去总是没错的。”
奥尼尔缓缓叹气:“总之,你小心点——虽然我这属于废话。唉...一个奴隶商会的头子,跟你聊什么‘梵高’‘漫画’...这太诡异了。”
“诡异才有意思。”一心笑了笑,将腰包斜挎在肩上,“一成不变的世界多无聊。”
他走到楼梯口,又回头补充了一句:“对了,晚上我不回来吃饭。不用等我。”
奥尼尔没好气地摆摆手:“只有你家那个大小姐会等你,现在赶紧滚。”
...
下楼时,厨房里飘出炖煮食物的香气。
赛琳娜正站在灶台前,背对着楼梯的方向,银色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了一个简洁的发髻,露出白皙的后颈。
她身上套着一件明显偏大的深色围裙,围裙带子在腰间打了个结,仍然显得有些松垮。
她正用长柄木勺小心翼翼地搅动着锅里的东西,动作比起之前已经自然了许多。
一心在楼梯口站了两秒,然后走过去。
“我出门一趟。”他说。
赛琳娜回过头,冰蓝色的眼睛看向他,又落在他肩上的腰包上。
“去...见那个人?”她问,声音很轻。
“嗯。”一心点头,“那个‘狮王’克鲁格。约了今晚。”
赛琳娜沉默了一下,手里的木勺无意识地又在锅里搅了一圈。
“需要我...”她开口,又停住,似乎在斟酌用词,“...同行吗?”
她的语气里有担心,但也许也有一丝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被“排除在外”的不适。
“这次不用。”一心看着她,,声音温和下来,“只是去送点东西,聊聊天。应该还不用你来帮忙。”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今天就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吧。”
赛琳娜握着木勺继续搅动,她低下头,看着锅里翻滚的汤汁,轻轻“嗯”了一声。
“早点回来。”她说,声音依然很轻,“汤...我会留一些。”
“好。”一心应下,转身走向门口。
推开安全屋厚重的木门时,冬日下午微冷的空气立刻涌了进来,他拉紧了身上斗篷的领口,步入黑金城喧嚣的街道。
...
从“林语香料铺”所在的中环区边缘前往外环区北侧,几乎要横穿半个黑金城,一心选择步行。
他裹在厚实的本地羊毛斗篷里,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颌的线条。
腰间的腰包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里面的纸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街道一如既往地拥挤、杂乱。
中环区那些还算整齐的石板路,在外环区全都变成了坑洼不平的土路,混合着融雪后的泥泞和污渍。
两侧的建筑也从石木结构变成了更多粗糙的木板和泥砖,屋檐低矮,窗户窄小。
空气里的气味也变得复杂——炊烟、牲口粪便、腐烂垃圾、还有人群密集处特有的体味,全都混杂在一起,随着冬日的冷风一阵阵扑来。
行人穿着也明显朴素了许多。厚实但磨损严重的粗布外套,补丁摞补丁的裤子,沾满污渍的靴子。
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劳碌带来的疲惫和麻木。
越往北走,种族构成,也在悄然变化——人类的影子就越少,兽人和半兽人越来越密集。
有一身浓密褐色毛发、顶着熊耳的壮汉,扛着几乎有他半个人高的木箱,粗重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有身形矫健、长着猫科动物般竖瞳和尾巴的年轻男女,穿着单薄但灵活地在狭窄的巷弄间穿行。
几乎没有精灵,矮人也很少。
这里就像是被刻意划分出来的、属于“非人”与“混血”的聚居区。
而且,建筑也更加破败,街道更加肮脏,连从屋檐滴落的融雪都显得浑浊。
而那些偶尔出现在街上的、穿着体面的人类,要么是行色匆匆的商人,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和嫌弃。
要么就是佩戴着某种商会徽记的管事或监工,他们身后通常跟着几个畏缩的半兽人劳工。
一心的步伐平稳,但目光透过兜帽的阴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没有刻意避开那些投来的目光——在这里,一个裹得严实、独自赶路的人类并不算太显眼,只要不惹事,通常不会有人来找麻烦。
或者,他们也不敢找麻烦。
天色在行走中渐渐暗了下来。
冬日的白昼短暂,才下午四点多,天空就已经染上了深沉的蓝灰色。街道两侧的窗户里陆续亮起灯火——大多是劣质的油灯或兽脂蜡烛,光线昏暗而摇曳。
当一心终于按照记忆中的地图和克鲁格手绘的简陋示意图,找到那座位于外环区北侧边缘的教堂时,天已经几乎全黑了。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去。
那是一座“自由福音会”的教堂。这座建筑显得朴素甚至寒酸,石砌的外墙没有复杂的浮雕,只有简单的几何线条装。
教堂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黄色光晕,在这片破败的街区里,竟显得有些安宁。
钟楼静静地矗立在夜色中,轮廓与克鲁格手绘的那张潦草示意图完美重合。
“终于到了。”一心低声自语,呼出的白气在眼前散开,“就是天也黑了。”
他整理了一下斗篷,迈步走向教堂那扇虚掩着的木门。
推开门的瞬间,温暖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的霉味和烛烟扑面而来。
教堂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大一些,依然简朴。长条的木制座椅排列整齐,大约坐了三分之一的人——几乎全是半兽人和兽人,只有零星几个坐在角落的人类。
讲台上,一位看起来年长的、长着灰白色狼耳的半兽人牧师正在宣讲,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
“...艾泽瑞安赋予我们灵髓,不是为了让我们分出高下,而是为了让所有生灵都能借其照亮前路。火焰没有贵贱,正如灵魂没有优劣...”
台下的信徒们安静地听着,有些低着头,有些专注地望着牧师,脸上带着一种虔诚的平静。
一心在靠近门口的一排空位坐下,将腰包放在身旁的椅子上,没有发出太大动静。
他拉下兜帽,让脸露出来,目光平静地扫过教堂内部。
灯光确实还算明亮——天花板上悬挂着几盏大型油灯,灯芯被精心修剪过,火焰稳定。
墙壁上没有奢华的装饰,只有几幅描绘着“众人共享书本”“不同种族携手”场景的简单壁画,颜料已经有些剥落。
牧师的话语继续流淌,大多是鼓励、安慰、以及强调“内在信仰比外在形式更重要”的内容。
听起来...很“自由福音”。
一心安静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膝盖。
大约过了十分钟。
身侧的座椅传来轻微的响动。
一个人坐了下来。
余光瞥去——
那是一个用绷带将脖子以上完全包裹起来的人——厚重的亚麻绷带一圈圈缠绕,遮住了头发、耳朵、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呼吸的缝隙。
绷带不算干净,沾着些灰尘和汗渍的痕迹,看起来像是某种拙劣的伪装或...医疗措施。
但那双眼睛...还有那高大魁梧的身形,即使裹在宽松的深色斗篷里,也依然能看出衣服下坚实的肌肉轮廓。
一心没有转头,只是目视前方,仿佛在认真听讲,嘴唇却轻轻动了动,声音压低:“你这伪装...挺别致。”
绷带人——正是克鲁,那位狮王,喉咙里发出一声闷闷的低笑,同样没有转头,声音透过绷带传出,显得有些含糊,但依然能听出那种特有的、温和的语调:“临时想的。毕竟我的脸...在这儿有点太显眼了。”
他顿了顿,那双金色的眼睛斜瞥了一眼一心放在座椅上的腰包。
“东西,”克鲁格问,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带来了?”
一心点了下头。
然后,他用脚尖将腰包轻轻向克鲁格的方向推了,皮革在木制座椅上滑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腰包停在两人之间的椅子上。
克鲁格没有立刻去拿,先是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周围——前排的信徒们都在专注听讲,最近的其他人也在几排之外,没人注意这个角落。
然后,他才伸出手,解开腰包的黄铜搭扣,掀开一角,目光向里看去。
厚厚一叠折叠整齐的纸张,边缘在灯光下泛着白色。
克鲁格的手指伸进去,小心地捏住最上面一页的边角,轻轻抽出来一点,纸张展开一角。
那上面是印刷清晰的分格漫画画面:一个穿着紧身衣、光头、披风飞扬的英雄人物,正以夸张的姿势挥出拳头,对面是张牙舞爪的怪物,拟声词“砰!!!”占据了半个画格。
克鲁格的眼睛,在绷带的缝隙后,瞬间亮了起来。
那是一种纯粹而炽热的喜悦,甚至让他整个人的气场都柔和了一瞬。
他迅速将那页纸塞回腰包,扣好搭扣,然后从自己斗篷下取出一个小巧的布袋——普通的粗麻布材质,看起来沉甸甸的。
布袋被放在长椅上,推向一心。
“钱货两清。”克鲁格说,声音透过绷带,显得一本正经。
话音刚刚落下——
“哈哈哈哈!”
他忽然毫无预兆地大笑起来。
不是压抑的低笑,而是那种畅快淋漓的、仿佛憋了很久终于释放出来的大笑,洪亮的声音瞬间打破了教堂里的宁静。
“我之前只在你们的书里看过这种交易桥段!”克鲁格一边笑一边说,绷带下的肩膀因为笑声而抖动,“早就想试试这么做了!‘钱货两清’——哈哈哈!是不是很有感觉?”
前排所有的信徒,包括讲台上的狼耳牧师,全都回过头来,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这个角落。
那些目光里有错愕,有不满,有被打断的恼怒,也有对绷带怪人的疑惑。
一心默默抬手,捂住了半张脸。
讲台上的牧师咳嗽了一声,语气还算温和,但带着明显的提醒:“这位兄弟,请保持安静。这里是大家寻求内心平静的地方。”
克鲁格的笑声戛然而止,眨了眨眼,透过绷带看向那些投来的目光,然后又看向身边捂着脸的一心。
几秒钟尴尬的沉默后,克鲁格讪讪地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
一心也跟着站起来,低垂着头,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我只是个无辜的路人”。
两人在全体信徒无声的注视下,一前一后,脚步匆匆地走向教堂门口。
推开木门,冬夜的冷风灌进来,他们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片温暖的灯光。
...
教堂外的街道此时更加昏暗,只有远处零星几家店铺还亮着灯。
“抱歉抱歉,”克鲁格转向一心,语气里毫无歉意,只有恶作剧得逞般的愉快,“一时没忍住。是不是很像那么回事?”
一心看着他,半晌,叹了口气。
“像。”他说,然后补充,“虽然最后变成了两个被赶出来的捣蛋鬼。”
克鲁格又笑了起来,这次是压低声音的闷笑。
他掂了掂手里的腰包,眼中闪过满足的神色,然后看向一心:“你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一本完整的、来自你们世界的漫画...这可比什么黄金珠宝珍贵多了。”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意味深长:“你本来可以要求更多,但最后只要了这点金币和银币,真的没问题吗?这种廉价的回报,有时候也是最昂贵的呢。”
“哎呀,您也知道,”一心笑了笑,语气轻松,“我只是个在底下干活的,要那么多也用不上——当然,主要还是要多了怕被人盯上。双拳还难敌四手呢,对吧?”
克鲁格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那张粗犷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愉悦的笑容。
“果然,”他说,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欣赏,“你这人就是有意思。”
他转过身,望向街区更深处——那里是外环区最边缘的方向,灯光更加稀疏,城墙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模糊。
“跟我来。”克鲁格说,声音低了下来,“今天故意挑晚上约你,也是有个地方...想让你看看。”
他迈开步子,没有回头,但话是对一心说的:“有些东西,只有在夜晚,才能看得更清楚。”
一心站在原地,看着克鲁格高大的背影融入夜色,他心中那根警惕的弦,微微绷紧了些。
克鲁格,这个浑身上下写满矛盾与秘密的男人,也许就是黑金城最大的变数之一。
了解他,或许比任何一份档案都更重要。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既然这个“狮王”表现出了如此多匪夷所思的特质,又抛出了那样惊人的合作愿景。
那么,去看看他所谓的“只有在夜晚才能看清”的东西,似乎也是必要的。
一心拉紧斗篷,迈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