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鲁格提着一个鼓囊囊的粗麻布袋从阴影里走出来,一心紧随其后。
那袋子里装的是刚才在黑市里淘来的“战利品”,从几本保存尚可的旧杂志到几个克鲁格坚持要买、一心也鉴定可靠的螺丝刀套装。
两人没完全走出堆满废旧金属的院子,几道身影便如鬼魅般从两侧的阴影中闪出。
三个,都是精壮的兽人和半兽人,穿着深色便服,动作利落。
为首的是个狼族半兽人,他目光如刀般在一心身上刮过,随即快步上前,一言不发地从克鲁格手中接过了那个沉重的麻布袋。
“大人!”狼人声音低沉,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满,眼睛却盯着克鲁格,“您怎么能亲自提东西?某些人——”
他的视线再次扫向一心,意思再明显不过:“也太没眼力了。”
气氛瞬间微妙地紧绷起来。
一心当然能感觉到那股针对他的、混合着警惕与轻蔑的敌意。
这很正常——一个突然出现在他们主子身边、身份不明的人类。
然而,克鲁格的反应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这位“狮王”非但没有顺着下属的话头,反而抬起那只空出来的、粗壮的手,随意地拍了拍狼人的肩膀。
“巴尔斯——”克鲁格的声音依旧是那种温和而平稳的调子,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出了其中的分量,“对我的‘挚友’客气些。”
那个词——“挚友”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的涟漪肉眼可见。
狼人巴尔斯瞳孔骤缩,猛地抬头看向克鲁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身后另外两人也瞬间僵住,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连一心都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半拍。
挚友?
他在心里飞快地咀嚼着这个词的分量。
这不是在宴会厅里的社交辞令,也不是在黑市密室中带着试探与共鸣的交谈。
这是在深夜,在只有最亲近随从在场的私下场合,用如此自然、甚至带着一丝维护意味的语气说出来的。
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一心脑中闪过。
地位、身份、种族、背后所代表的势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和眼前这位执掌奴隶商会、位列黑金议会七大首席之一的“狮王”,都绝不可能是“朋友”,更遑论“挚友”。
但这又不是感情用事——
这是政治信号,是一个预留的、极具分量的窗口,一个未来与赛诺特拉建立更深层次、更私人化联系的窗口。
克鲁格在向他身边的人,也在向他,清晰地划下了一条线:这个人,是我看重的,是我们这边的。
还没等一心做出任何回应——无论是谦逊的推辞,还是同样带着试探的接受,克鲁格已经转过身,对一心露出了那种惯常的、混合着豪迈与狡黠的笑容。
“天色不早了。”克鲁格说道,金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让巴尔斯他们送你一程?这外环区夜里不太平。”
一心立刻从善如流地微微躬身,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失礼,也保持了距离:“多谢阁下好意。只是...我看月色正好,还想独自走走,坐一坐,理理思绪。就不麻烦诸位了。”
“哦?”克鲁格挑了挑眉,笑意更深了,“一心阁下倒是...很谨慎啊。”
“哪里,”一心也笑了,笑容干净,毫无阴霾,“只是单纯不想麻烦各位。而且,有些风景,人多了反而看不清。”
这句话似乎戳中了克鲁格的某个点,他低声笑了起来,点点头:“有道理。那么,路上小心。”
他不再多言,对一心略一点头,便转身,带着他那三个依旧处于震惊和迷惑中的随从,迈着稳健的步伐,消失在堆叠如山的金属废料阴影之后。
一心站在原地,目送着那高大的背影彻底融入黑暗。
直到连最后一点脚步声都听不见,直到冬夜的寒风再次穿透厚重的斗篷,让他一个激灵。
他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下一秒,他猛地转身,朝着与克鲁格离去相反的方向——南方,迈开了脚步。
起初只是比平时稍快的步伐。
然后变成了疾走。
最后,在确认周围空无一人、只有呼啸的北风掠过破败屋檐时,他几乎是小跑起来。
冰冷的空气撕扯着喉咙,但他浑然不觉。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回荡,越来越响:
汤!
那个离开前,赛琳娜在灶台前小心翼翼搅动着的汤锅。
那个她轻声嘱咐“我会留一些”的汤。
如果是赛琳娜那家伙的话...
如果她真的等到了现在...
以她那股执拗的、近乎教条的死心眼...
“该死...”一心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这遥远的距离,还是在骂那个可能正趴在厨房桌上、固执地守着一点微光的银发身影。
他跑得更快了。
...
当“林语香料铺”那熟悉的、略显破旧的石木结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线中时,一心感觉自己肺里的空气都带着冰碴子。
他绕到建筑后侧,停住脚步,剧烈地喘息了几口,试图让狂跳的心脏和呼吸平复下来。
怎么跟她说?
说今晚和一个奴隶商会巨头成了“挚友”?
说他们一起去逛了一个卖地球垃圾的黑市,还看到了自己用过的闪光弹壳?
说那个“狮王”其实是个沉迷模型和摇滚乐的理想主义者?
太复杂了。
算了。
一心摇摇头,甩开那些纷乱的思绪。顺其自然吧。
他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没有上锁的后门。
温暖的气息混合着食物残存的淡淡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
厨房里一片昏暗,只有灶膛里还有一点将熄未熄的余烬,发出暗红色的微光。
然后,他看到了她。
赛琳娜·银辉,圣银教廷的前净罪审判官,此刻正伏在厨房那张简陋的木桌上。
她侧着脸,银色的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小半边脸颊,身上还套着那件深色围裙。
她就那么睡着了,呼吸轻浅而均匀。
在她面前,放着一个陶土碗,顶上盖着个碟子。
她真的在等。
等到了深夜,等到了睡着。
一心站在门口,冬夜的寒风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桌上那盏早已熄灭的蜡烛灯芯。
那双绿眼睛里,在昏暗的光线下,一点点软化,融化。
他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冷,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桌边。
他低下头,仔细地看着她的睡颜。
紧闭的眼睑下,睫毛很长,在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褪去了平日那份刻意维持的冰冷和警惕,此刻的她看起来异常安静,甚至有些脆弱。
他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撩开她额前几缕散落的银发,将它们别到耳后。
确认她睡得正熟,一心弯下腰,一手绕过她的后背,另一只手探入她的腿弯。
稍稍用力——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啧...”手臂上传来的重量让他下意识地从齿缝里挤出一声低低的感叹,带着点哭笑不得的意味,“真重...”
怀里的身体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一心脚步一顿,低头看去。
正对上那只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的、冰蓝色的眼睛。
那眼睛还带着刚醒来的朦胧水汽,但在认出他之后,瞬间变得清晰。
“...阁下?”赛琳娜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即便是一心也似乎从未听过,“你...回来了?”
一心点了点头:“嗯。回来了。”
赛琳娜眨了眨眼,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挣扎了一下:“汤...我去热一下...”
“好。”一心从善如流,立刻松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回地面。
赛琳娜脚刚沾地,就快步走向灶台,动作有些匆忙,似乎想掩饰刚才那片刻的窘迫。
她熟练地拨开余烬,添进几块细柴,用烧火棍轻轻捅了捅,橘红色的火苗很快重新蹿起。
一心也没闲着,他走到桌边,用火镰点燃了另一盏烛灯,温暖的光晕驱散了厨房大半的昏暗。
他又从墙边的篮子里取来两个干硬的黑面包,用匕首在顶部切开一个口子,掏出部分内瓤,做成粗糙的“面包碗”。
很快,小锅里传来汤水重新沸腾的咕嘟声,香气再次弥漫开来。
赛琳娜将热好的汤小心地舀进那两个“面包碗”里,滚烫的汤汁瞬间浸透了干燥的面包内壁。
她将其中一个推到他面前,自己则在对面坐下。
两人隔着木桌,捧着各自的面包碗,小口小口地吃着,厨房里一时只剩下汤匙轻碰碗壁的声音和柴火细微的噼啪声。
温暖的食物下肚,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一心想起了什么,正要开口讲述今晚的离奇经历——
“阁下。”赛琳娜却先一步打破了沉默,她用汤匙慢慢搅动着碗里的汤,声音很轻,“商会那边的许可...应该很快,就会送到你手里了吧。”
一心舀汤的动作顿了顿:“确实。应该就这一两天了。”
“哦。”赛琳娜应了一声,继续搅动着汤,却没有再喝。过了几秒,她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直直地看向他,“那...关于档案馆那边,你有计划了吗?”
来了。
一心放下手中的面包碗,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脸上的轻松神色缓缓褪去。
“赛琳娜,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了。许可一到,那扇‘缄默之门’就会为我们打开。”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眼睛。
“门后面封存的,很可能就是巴尔塔萨尔用生命解释过的、关于艾莉诺被‘净化’的全部真相。也可能是...更多你从未想过,甚至不愿面对的,关于教廷,关于银辉家族,关于你自己的东西。”
“那不仅仅是几份文件。那可能是血淋淋的记录,可能是...你过去的一块又一块碎片。”
他的语速很慢,确保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都听得懂。
“一旦我们推开那扇门,走进去,看清了里面的一切——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有些东西,知道了,就永远无法假装不知道。”
厨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烛灯的火苗在轻轻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一心深深吸了一口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所以,在我最终敲定计划、推开那扇门之前,我必须再问你一次——”
“赛琳娜·银辉。你,真的做好准备,去面对门后的一切了吗?”
赛琳娜低下头,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无数画面在急速闪回、碰撞、破碎——
魏特曼叔叔在教堂里那复杂难言的眼神与低语。
巴尔塔萨尔周身染血,断断续续讲述过往时,眼中那燃烧不熄的火光。
圣裁之矛在深夜低鸣时,那些萦绕不去的亡魂絮语与艾莉诺温柔而坚定的幻影。
还有...眼前这个人,带着她走过喧嚣的夜市,在屋顶看过烟花,在绝境中向她伸出手,对她说“信仰你自己”。
过往的迷茫、撕裂的痛苦、教条的枷锁、温暖的救赎...所有的一切,都在她心中翻滚、沸腾,最后归于一种奇异的平静。
那条通往“神圣”的阶梯,早已在她脚下寸寸崩塌。
她闭着眼向上攀爬了太久,不敢看两旁的万丈深渊。
可如果连直视深渊的勇气都没有,她又凭什么,走向那片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灶膛里的柴火发出最后一声轻微的爆响。
终于,赛琳娜抬起了头。
她的眼眶有些微红,但眼神却清澈无比,如同暴风雪过后洗练的晴空。
那里面依然有一丝不安,如同冰层下的潜流,但更多的,是一种破壳而出、历经淬炼的坚定。
“阁下。”
她的声音不再颤抖。
“在遇到你之前,我的道路只有一条。就是教廷为我铺好的、笔直通往所谓‘神圣’的阶梯。我闭着眼睛,沿着它向上爬,不敢回头,不敢旁顾。”
“但现在,这条阶梯已经碎了。”她轻轻摇头,银发随之晃动,“巴尔塔萨尔给了我一块真相的碎片,艾莉诺堂姐和魏特曼叔叔的信念在我心里埋下了火种。而你...”
她凝视着对面的绿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你让我看到了,那‘神圣’阶梯之外,原来还有那么广阔的天地。”
“如果连看清过去深渊的勇气都没有,”她顿了顿,唇角似乎想扬起一个弧度,却最终化为一抹坚毅,“我又凭什么,敢迈步走向你所说的那片原野?”
“我已经...逃避得够久了。”
她将双手平放在桌面上,指尖微微用力,抵着粗糙的木纹。
“我准备好了。无论门后的真相是什么,无论我要面对的是什么——”
“请带我一起去。”
话音落下,厨房里重归寂静。
一心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不是戏谑的,不是轻松的,而是一种温和的、带着深深赞许与认同的笑容。
他没有说话,只是向桌对面,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掌心向上,手指舒展。
这是平等的、并肩的邀约。
“好。”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那么,接下来就不是你‘跟我去’——”
“而是我们,‘一起去’。”
赛琳娜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掌心有常年握枪和训练留下的薄茧。
这只手曾握紧武器杀敌,也曾温柔地为她擦去血迹,递过热食。
她缓缓地,将自己的右手抬起,放入他的掌心。
他的手温暖而稳定,轻轻收拢,将她微凉的手指握住。
“嗯。”她点头,眼眸里映着灯光,也映着他的影子,“一起去。”
两人的手在桌上相握,谁也没有先松开。
一种无声的、坚实的纽带在掌心间传递,仿佛能穿透即将到来的所有未知与黑暗。
许久,赛琳娜的目光依旧垂落,看着两人交握的手:“阁下...最近辛苦了。”
一心还沉浸在刚才那份并肩的承诺中,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点惯常的戏谑口吻回应:“你知道就好。总算说了句贴心话——”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赛琳娜突然动了——
她迅速抽回手,一把抓起桌上那个她喝水的粗糙木杯,仰头将里面剩下的凉水一饮而尽。
一心所有未说完的话,所有试图做出的反应,都被他彻底打断。
烛灯的火苗轻轻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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