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白娘子该是什么模样？”
惜春一愣。
“不若画下来，给贫道看看。”
这个提议，让惜春瞬间忘了方才的窘迫。
画出白娘子的样子？
她几乎没有犹豫，立刻转身回到了案几前。
方才那份画枯荷时的沉郁心境，早已被此刻的兴奋与期待所取代。
她重新拿起笔，入画连忙上前，将一方新墨，仔细地研开。
惜春悬腕沉思。
片刻之后，她落笔了。
笔尖在宣纸上游走，流畅而坚定。
很快，一个女子的轮廓，便跃然纸上。
那女子并非寻常仕女图中的温婉柔美。
她有一张极清冷的脸，眉眼间带着一丝不属于凡尘的疏离，可眼波流转处，又藏着万种风情。
一身白衣，不染纤尘，却又仿佛能融进这红尘俗世。
既有妖的魅，又有仙的灵。
陈玄看着那画中人，目光微亮。
他慢慢引导着。
“故事的开头，是在西湖。”
“断桥之上，烟雨蒙蒙。”
“一个白衣的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遇到了一个青衣的书生……”
惜春听得入了神，手中的笔，也跟着他的描述，不自觉地在另一张干净的纸上，勾勒出断桥，烟雨，还有那相逢的一幕。
陈玄看着她那专注的样子，声音平淡地，抛出了一个不负责任的提议。
“你把你心中那个世界，按这样一幕一幕地，都画出来。”
“画完了，贫道再告诉你答案。”
惜春的笔，停住了。
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陈玄，那双眸子里，有茫然，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肯定的渴望。
陈玄不再多言。
他转身，带着一直安静候在一旁的炒豆儿，离开了水榭。
不知这样做，会不会让这世上，少了一位未来的丹青大家。
却多了一位，只知埋首于方寸之间的……连环画师。
不过，这似乎也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
水榭里，只剩下惜春与入画。
惜春低头，看看那幅只画了枯荷与纸鸢的旧作，又看看这张刚刚勾勒出断桥残雪的新篇。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片崭新的，等待着被填满的空白之上。
......
身后的喧嚣，似乎又近了一些。
天香楼方向传来的梵唱与法器声，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整个会芳园。
园中处处可见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平添了几分肃杀。
他前头走着，炒豆儿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
只是今日，总觉得这偌大的园子，似乎没有一处是真正清净的。
那些花木假山，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陈玄当然知道。
不是景不静。
是他的心，不静。
在一处湖边，他停下了脚步。
湖水被风吹皱，映着灰蒙蒙的天，看不见底。
云岫瞒着自己的事必然极为重要，重要到她宁可身死道消，也要守口如瓶。
他将希望寄托在秦可卿身上，让她去修习那《太阴三生真诀》，去窥探天机……
可那要等到何年何月。
即便蓬莱仙岛中的时间流速，是外界的十倍，也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陈玄的目光，投向了更高远的天际。
师父。
师父他老人家，想必也是知道的。
可他同样没有告诉自己。
反而将自己派来这红尘滚滚的贾府，说什么了结因果，说什么红尘历练。
这贾府的因果，与云岫窥见的天机，难道……竟有什么关联？
只是师父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想问，也无从问起。
一个个念头，如乱麻般缠绕在他的道心之上。
那股清冷的气息，不自觉地又浓重了几分。
湖边的风，似乎都因此停滞。
周围的温度，仿佛都降了下去。
炒豆儿站在他身后，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顺着脊梁骨，直往上窜。
她看着仙师那挺拔如松，却又孤寂如雪的背影，心中没来由地一慌。
“仙师……”
她鼓起勇气，轻声唤了一句。
陈玄的身形，微不可见地一顿。
那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气质，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
他转过身，才发觉小丫头的脸都有些白了。
自己方才，竟是有些失控了。
他随意寻了湖边一块被磨得光滑的青石坐下，看着炒豆儿那双带着担忧的眼睛，嘴角牵起一丝弧度，算是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示意。
炒豆儿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坐下。
“是不是吓到你了？”
陈玄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淡温和。
炒豆儿连忙摇了摇头。
“没有。”
她顿了顿，又小声补充道。
“只是……只是从来没见过仙师这个模样。”
陈玄闻言，倒是生出了几分兴趣。
“哦？”
“那我以前，是什么模样？”
炒豆儿仰起那张小脸，很认真地想了想。
最后，她用一种无比笃定的语气，给出了一个答案。
“仙师，就是仙师的模样。”
这回答，说了，又好像没说。
陈玄有些失笑，伸出手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那一下不疼，甚至带着点痒。
炒豆儿却还是煞有介事地揉了揉被敲的地方，嘟囔着。
“本来就是嘛。”
“仙师不就是那样吗？”
“永远都是……这样！” 她学了个陈玄平时的表情。
“好像天塌下来，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这世上，哪还有能难倒仙师的事情。”
她的语气里，是那种不假思索的，全然的信赖。
陈玄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人力有时而穷，天道尚有盈缺。”
“又怎么可能，会有人无所不能。”
炒豆儿却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她看着陈玄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格外认真。
“在炒豆儿心里，仙师就是无所不能的。”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那份纯粹的，近乎顽固的信念，像一道温暖的溪流，淌过陈玄那片纷乱的心湖。
所有的烦闷，所有的疑虑，所有的执念，竟在这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地沉淀，消散。
是啊。
自己何必在此庸人自扰。
云岫不说，师父不言，必然有他们的道理。
自己要做的，不是去追寻一个或许永远也得不到的答案。
而是要变得更强。
强到无论将来面对的是什么，都有能力去守护，去改变。
强到，能成为她心中那个“无所不能”的仙师。
陈玄伸出手，揉了揉炒豆儿的脑袋，将她本就有些凌乱的头发，揉得更乱了些。
“你说的不错。”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仙师，就应该无所不能。”
他站起身，重新抬头看向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这一次，他的目光里，再无一丝迷茫。
取而代之的，是古井无波的平静，与平静之下，那深藏的，无坚不摧的锋锐。
不管那秘密是什么。
不管前路有多少险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他转过身，对着还在发愣的小丫头说道。
“走吧，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