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大将军府的喧嚣散去,决议已定,众人依令而行。然而,在这座河北权力中心的角落,仍有一些未被裹挟的声音,在冷静地审视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一处略显僻静的宅院内,尚未受到袁绍重用的年轻谋士辛毗,寻到了被袁绍日渐疏远的荀谌。院中古树参天,树影婆娑,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辛毗面色凝重,开门见山地问道:“友若先生,今日堂上之争,您也看到了。田元皓与沮公与力劝主公与刘备罢兵,暂缓开战,言及休养生息之利,延迟决战之机。以先生之见,此策如何?”
荀谌,这位昔日曾为袁绍谋取冀州立下汗马功劳的颍川名士,如今眉宇间多了几分落寞与看透世事的淡然。他请辛毗坐下,斟上一杯清茶,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沉重:“佐治,你可知我河北现状?连年征战,尤其是去年倾尽全力剿灭公孙瓒,百姓早已疲惫不堪,府库积蓄也快抖落干净了。此时,本当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与民休息的时候。”
他顿了顿,手指蘸了茶水,在石桌上粗略地画了起来:“主公明面上占据幽、并、冀三州,看似广袤,然细究之下,这三州之地,各有水分,远非铁板一块。”
“先说并州,”荀谌在桌上点出几个位置,“下辖九郡,听起来威风。可自灵帝末年始,定襄、云中、五原、朔方、上郡,早已相继失陷于羌胡、鲜卑之手,名存实亡。如今真正还能掌控在大汉手中的,仅剩上党郡、太原郡,以及西河郡的一部分。主公虽派高干进入,扫平了黑山军张燕,打通了道路,勉强拿下了这些地方,但并州根基已失,混乱不堪,能提供的助力有限。”
“再说幽州,”他又指向北方,“主公剿灭公孙瓒,看似全取幽州,实则只拿回了西半部。那辽东、玄菟、乐浪等广袤东半部,仍在公孙度手中。而且,幽州作为此前与公孙瓒的主战场,多年拉锯,城池残破,田野荒芜,人口锐减,恢复元气非一日之功。”
荀谌叹了口气,将桌上的水迹抹去,仿佛抹去那虚幻的版图:“反观刘备,据青、徐、扬三州全境,根基稳固。青州被他经营得如同铁桶,富庶甲于天下;徐州也是直追青州;扬州虽新得,然潜力巨大。更关键的是,他占据渤海,如同在冀州心脏旁插了一把尖刀;黄河、济水两道天险,皆在其掌控之中;他甚至早早拿下了兖州的泰山郡,与大岘山天险配合,将青徐防线打造得固若金汤。”
他看了一眼辛毗,继续道:“幸得田丰、沮授等人在地方治理上确有才干,主公在各地的统治基础尚算平稳,不似曹操那般内部叛乱不断。但底子,终究是薄了。”
辛毗闻言,眉头紧锁,不解道:“先生所言,皆是实情。然想当年,主公谋划汉末皇权崩塌之戏,派先生等人说服韩馥,兵不血刃夺得冀州,继而扫平河北群雄,北灭公孙瓒,囊括三州,何等英明神武!彼时帐下谋臣如雨,难道就无人看出这些隐患?为何时至今日,反而……”
荀谌露出一丝苦涩而又洞明的笑容:“佐治,此一时彼一时也。主公最初确是海纳百川,唯才是举,使人尽其才。然势力既成,利益纠葛便生。你可看出,如今幕府之中,隐隐已成冀州、南阳、以及你我所在的颍川,三大派系角逐之势?且各派内部,亦非铁板一块。”
“为何争得如此厉害?”荀谌自问自答,语气带着嘲讽,“无他,利益使然。刘备的青、徐、扬,尤其是那富庶的青州,诱惑太大!如同一块巨大的肥肉,谁不想分一杯羹?冀州派、南阳派、颍川派,谁肯放过这壮大自身派系实力的机会?主公采纳哪一派的计策方针,将来若真拿下这些地盘,那一派在分配利益时话语权就重,分得的就多,实力自然更强,下一次争斗就更具优势……如此循环,直至一派彻底压倒其余,独揽大权为止。”
他举例道:“你看那沮授,当年便是因献上‘略定河北’之策深受重用,官拜监军,执掌军务,这些年来其背后势力发展迅猛。田丰与逢纪素来不睦,沮授与郭图更是每每互撕。这些人提出的意见,几时统一过?你说东,我偏说西,引经据典,各有道理。这便给主公的决断造成了极大的困扰。加之主公出身‘四世三公’,名望尊崇,起步远早于刘备,内心深处,难免对那‘织席贩履’之徒存有轻视之心。种种因素交织,方有今日之决断。”
荀谌端起茶杯,自嘲地笑了笑:“也正因我日渐被主公冷落,身处圈外,反而能跳出这利益漩涡,看得更清楚些。”
辛毗沉思良久,缓缓道:“依先生之见,主公此番执意攻刘,胜算渺茫。但反过来想,此战若受挫,对主公而言,或许并非全是坏事?经此一役,主公必能看清内部问题之严重,待其醒悟过来,定会重用田丰、沮授这等老成谋国之士。届时内部意见统一,上下齐心,再凭借主公之英武,未必不能重整旗鼓,再攀高峰。”
“呵,”荀谌摇了摇头,笑容更加苦涩,“佐治,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田丰、沮授身为帐下头等谋臣,此次劝谏,犯了两个大忌。其一,他们将刘备拔得太高,直言主公攻打刘备‘名不正’,甚至暗示我军与‘国贼’曹操联盟,此乃大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古往今来,哪有如此直斥上级决策‘不义’的劝谏方式?其二,在战术层面,他们将我方困难剖析得淋漓尽致,却将刘备描绘得难以撼动,这无异于在战前矮化己方,动摇军心。仅此两点,已为二人埋下祸根矣!”
他压低了声音:“田丰、沮授之所以敢如此直言,并非仅仅因为刚直,更在于他们有恃无恐。他们是冀州本土势力的代表,手握实权,背后站着一大票宗族、门生、故吏,根基深厚。但这,恰恰也是取祸之道。功高震主,派系首领,再加上言语犯忌……唉。” 荀谌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辛毗听得心惊,不禁感叹:“主公帐下陷于内耗,忧患重重,实非吉兆啊。” 他话锋一转,略带疑惑地问道:“话又说回来,当初文若在择主时,曾于曹操与刘备之间略有犹豫,听闻公达曾劝其投奔刘备,为何最终他二人都选择了曹操?幸而我颍川才俊,尚有奉孝在刘备帐下颇受重用,也算未绝门户。”
荀谌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文若之心,在于汉室。刘备虽是汉室宗亲,然观其行事,志向远大,文若担忧其或有自立之心,与其‘匡扶汉室’的纯粹理想有所出入。故而,他选择了曹操,希望凭借自身影响力,引导曹操效仿周公,辅佐天子,待天下平定,还政于帝。公达一向与文若志同道合,见解相近,故而同去。”
辛毗闻言,不禁哑然失笑:“只怕文若先生是异想天开了。若曹操真能平定天下,其势已成,即便他本人有心学周公,那些跟随他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骄兵悍将,各方利益集团,岂会答应?到那时,只怕是形势比人强,曹操不想当天子,也得被推上那个位置了。”
“是啊,”荀谌幽幽道,目光望向远方,仿佛穿透了时空,“但,这就是文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或许,这便是他选择的道路吧。”
就在两人相对无言,沉浸在对时局与故人命运的感慨中时,门外传来了传令兵的声音:“主公钧令!命荀谌先生、辛毗先生即刻准备,随军出征,讨伐刘备!”
院内的沉寂被打破。荀谌与辛毗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与一丝早已预料到的平静。
“看来,这场盛宴,我们终究是无法置身事外了。”荀谌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
“谨遵主公之命。”辛毗也起身,拱手应道。
两人不再多言,随着传令兵走出了这方暂时宁静的小院,汇入了邺城那滚滚向前的战争洪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