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城之内,死气沉沉。
冬日的寒风,如同一把把无形的刀子,刮过低矮的城头,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声。
城中最后一批粮草,在三日前,已经耗尽。
如今,连煮饭的陶锅里,都只剩下些浑浊的,带着泥腥味的热水。
饥饿,像一头看不见的野兽,啃噬着每一个残兵的肚腹与意志。
终于,有人将目光,投向了那些同样饿得瘦骨嶙峋的战马。
那是他们最后的袍泽,也是,最后的食物。
“噗通。”
第一匹战马倒下的声音,在寂静的城中,显得格外刺耳。
血腥气,很快混杂着烤肉的焦香,在寒风中飘散开来。
幸存的士卒们,如同饿了数日的野狼,眼中泛着绿光,围了上来。
他们大口撕咬着那半生不熟的马肉,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油脂。
一名校尉,面带愧色,走进了那间简陋的城主府。
他对着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艰难地,躬身禀报。
“君侯……将士们,已无粮可食,擅自……擅自宰杀了战马。”
“君侯的赤兔神驹,也……也已列入名册……”
校尉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
木案之后,关羽擦拭长刀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缓缓起身,没有说一句话,径直,走向了后院的马厩。
赤兔马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不安地在原地刨着蹄子,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嘶鸣。
这匹跟随了他半生的神驹,此刻也是瘦得皮包骨头,一身火炭般的毛发,黯淡无光。
关羽伸出手,那只曾斩落无数名将头颅的手,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摸着赤兔的鬃毛。
赤兔马温顺地,用头蹭了蹭他的掌心。
一人一马,在昏暗的马厩里,沉默地,对视着。
许久。
关羽发出一声,长长的,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的叹息。
他转过身,对着那名跟在身后的校尉,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
“传我令。”
“此马,不可。”
校尉如蒙大赦,重重叩首,退了下去。
关羽知道,不能再等了。
与其坐困愁城,眼睁睁看着这些跟随自己半生的忠勇之士,一个个活活饿死,或是,在绝望中叛逃。
不如,行此最后一搏!
是夜,他召集了仅剩的几名部将。
“明日一早,开城,向东吴诈降。”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关羽却摆了摆手,那双浑浊的丹凤眼,再次,燃起了两团慑人的火焰。
“今夜三更,我将亲率死士,自北门突围。”
“此,乃我等,唯一生路!”
……
子时。
麦城之内,那片小小的空地上,燃起了几堆篝火。
二百余名残兵,也是这座孤城最后的战士,沉默地,列队而立。
他们衣甲残破,面带饥色,但每个人的脊梁,都挺得笔直。
关羽一身重铠,手持一个粗陶大碗,走到了他们面前。
关平跟在身后,为每一个士卒的碗中,都斟满了清水。
城中,已无一滴酒。
关羽举起手中的大碗,环视着这一张张熟悉,而又写满了疲惫与决绝的面庞。
他的声音,很沉,很缓,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诸君,随我关某,纵横半生,南征北战,未尝一败。”
“今日,关某穷途末路,累及诸君,同陷绝地。”
关羽的虎目之中,第一次,泛起了湿润的泪光。
他猛地,将碗中的清水,一饮而尽!
而后,将陶碗,狠狠地,摔碎在地!
“此生,已矣!”
“关某,唯有一言!”
他对着眼前的二百死士,对着这片他即将告别的土地,发出了,最后的,嘶吼。
“愿来世,再为兄弟!!”
“愿来世,再为兄弟!!”
二百余名铁血汉子,再也抑制不住,一个个,泪流满面,痛哭失声。
他们举起手中的碗,将那冰冷的清水,如同最烈的酒,灌入喉中。
而后,摔碎陶碗,发出最后的悲鸣。
这是,一场没有酒的饯行。
亦是,一场,奔赴黄泉的盟誓。
关羽转身,走向北门。
周仓一身甲胄,早已等候在此。
他看到关羽,二话不说,双膝跪地,死死抱住了关羽的大腿,泣不成声。
“君侯!末将愿为君侯前驱,万死不辞!”
关羽看着他,那张刚毅的面庞上,闪过一丝不忍。
但他只是,一脚,狠狠地,将周仓踹开。
“为我,守好帅旗!”
那声音,冰冷,决绝,不带一丝感情。
周仓瘫坐在地,呆呆地,看着关羽那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城门的黑暗之中。
他知道,这是君侯,留给他的,最后的,体面。
……
三更时分。
麦城北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悄然开启。
关羽、关平父子,一马当先。
身后,是二百名沉默的,跨坐在瘦马之上的,幽灵骑士。
他们没有打火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同一股黑色的溪流,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城外无边的黑暗。
他们的目标,是临沮。
那是通往西川的,最后一条,崎岖难行的小路。
然而,他们不知道。
在他们头顶的夜空中,一张由东吴大都督吕蒙,亲手编织的天罗地网,早已,等待多时。
夜色深沉,山路难行。
突围的队伍,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着。
当他们行至一处两山夹峙的狭长谷道时。
一马当先的赤兔马,突然发出一声,充满惊恐的悲鸣!
它前蹄猛地高高扬起,随即,重重跪倒!
关羽猝不及不及,那如山般的身躯,竟是被这股巨大的惯性,狠狠地,从马背上,摔了出去!
“父亲!”
关平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惊呼。
变故,只在,一瞬间。
关羽落地的瞬间,他身下的地面,突然,向上弹起一张巨大的绳网!
与此同时,道路两旁的密林之中,骤然,亮起了无数的火把!
火光,将整片山谷,照如白昼!
无数手持长钩、套索的吴军士卒,如同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恶鬼,呐喊着,从四面八方,蜂拥而上!
为首两员大将,正是朱然、潘璋!
“关羽!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潘璋一声狞笑,早已在此,布下了天罗地网。
那看似寻常的山路,早已被他们挖空,铺上了浮土,下面,更是埋设了数十条坚韧无比的绊马索!
任你英雄盖世,神驹无双,在这最原始,也最有效的陷阱面前,亦是,插翅难飞!
关羽被巨网罩住,奋力挣扎。
那柄青龙偃月刀,舞得虎虎生风,将靠近的数名吴兵,连人带刀,劈成两半!
然而,更多的长钩与套索,从四面八方,探了过来。
钩住他的甲胄,缠住他的四肢,锁住他的长刀。
这位威震华夏的盖世英雄,如同陷入蛛网的猛虎,空有一身神力,却被那无数根看似脆弱的绳索,死死困住,动弹不得。
“保护君侯!”
“杀!”
身后的二百骑士,见状,亦是发出最后的悲鸣,回身,向着那数千倍于己的敌人,发起了,决死的,自杀般的冲锋。
关平双目赤红,状若疯魔。
他调转马头,手中长枪如龙,硬生生地,杀回了重围之中。
“滚开!”
他一枪,将一名试图用长钩钩住关羽的吴将,刺于马下。
回身,又是一记横扫,将三四名吴兵,扫得筋断骨折,倒飞出去。
然而,他终究,不是他父亲。
一支冷箭,从暗处射来,正中他的后心。
又一杆长矛,从侧面,狠狠刺入了他的肋下。
关平的动作,猛地一滞。
他低头,看着透胸而出的箭簇,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最终,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过头,望向那被无数绳索困住的,如山般的身影。
“父亲……”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最终,却无力地,垂下。
整个人,从马背上,栽落。
“平儿!!”
关羽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倒在血泊之中,那双丹凤眼,瞬间,流下了两行,血泪!
他仰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怆怒吼!
“啊——!!”
他猛地,爆发出全身的力量!
数根缠在他身上的牛筋套索,竟被他,生生挣断!
然而,也只是,如此了。
更多的套索,更多的长钩,再次,蜂拥而上。
将这位,力竭的,心死的英雄,彻底,淹没。
……
麦城。
城楼之上,周仓拄着大刀,如同一尊雕像,遥望着东方。
当那片遥远的山谷之中,火光冲天而起,喊杀声,隐隐传来之时。
他那张黝黑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他知道。
结束了。
他缓缓转过身,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残破的甲胄。
而后,他对着东方,对着那片火光亮起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
三叩首。
“君侯,周仓,来世,再为您执鞭!”
他站起身,抽出腰间那柄跟随他多年的佩剑。
横剑,一抹。
一道血线,出现在他那粗壮的脖颈之上。
鲜血,喷涌而出。
周仓的身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却没有倒下。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柄沉重的大刀,狠狠地,插进了脚下的城砖之中。
而后,他靠着刀柄,面向东方,兀自,拄剑而立。
双目,圆睁。
至死,不倒。
……
江东,大营。
关羽、关平父子,被五花大绑,押至吕蒙帐下。
关羽虽为阶下囚,却依旧,昂首挺立,脊梁,挺得笔直。
那双丹凤眼,甚至,没有看吕蒙一眼,只是,怒视着帐中,一名来自建业的,孙权的使者。
使者被他看得,心中发毛,却还是硬着头皮,再次开口劝降。
“关将军,吴侯爱惜将军之才,若将军肯降……”
关羽,终于,动了。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那苍白的嘴唇,轻轻开合。
只吐出了,四个字。
“插标卖首。”
声音,轻,而又充满了,无尽的,蔑视。
……
建业,吴侯府。
深夜。
孙权手捧着前线传来的加急密报,那双碧色的眸子里,充满了犹豫与挣扎。
杀,还是不杀?
杀了关羽,孙刘联盟,彻底破裂,他将独自,面对刘备那滔天的怒火。
不杀,放虎归山,以关羽的性情,他日,必是江东,心腹大患。
就在他进退维谷之际。
一名心腹侍从,悄然入内,呈上了,第二封,来自太行山的密信。
信,依旧是,没有署名。
孙权拆开,借着灯火看去。
信纸之上,没有长篇大论的分析,没有威逼利诱的言辞。
只有,一句,简短到极点的话。
“关羽不死,荆州不稳,主公之祸,亦不远矣。”
孙权看着这行字,瞳孔,骤然收缩。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钢针,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是啊。
一个活着的关羽,无论是在江东,还是回到蜀中,都将是荆州无数世家、军民,心中永远的念想。
只要他还活着,荆州,就永远,不可能,真正姓孙。
他沉默了许久。
最终,他将手中的信纸,缓缓地,移到了灯火之上。
看着那张薄薄的纸,在火焰中,一点点,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飞灰。
他眼中,所有的犹豫,都随着那缕青烟,烟消云散。
只剩下,帝王应有的,冰冷与决断。
他抬起头,对着帐外的黑暗,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