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近十个小时在崎岖山路上颠簸摇晃的长途跋涉,林小风终于在第二天下午,风尘仆仆地抵达了那个位于云贵川三省交界处、地图上几乎难以寻觅的边陲小县。一脚踏下破旧的中巴车,湿润而清冽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与省城那种混合着汽车尾气和工业尘埃的燥热喧嚣判若两个世界。举目四望,四周是连绵起伏、如同绿色巨浪般望不到尽头的巍峨群山,天空被挤压成狭长的一条,县城小巧而陈旧,依山而建的房屋错落有致,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他没有在县城做任何停留,甚至来不及吃一口热饭,只是匆匆在路边小店买了几个馒头和一瓶水,便立刻根据老杨提供的那个模糊得近乎缥缈的地址——“往西,过了三岔河,再翻两座山,有个叫云雾寨的地方”——开始寻找进山的交通工具。几经周折,他才说服了一位正要回寨子的傈僳族老乡,搭乘他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哪里都响的破旧拖拉机,在发动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和车身剧烈的颠簸中,沿着仅容一车通过的、坑洼不平的盘山土路,继续向着大山深处进发。
拖拉机最终在一条溪流边停下,前方已无路可走。老乡指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半山腰,用夹杂着浓重口音的汉语告诉他:“云雾寨,就在那上面咧!顺着这条小路爬上去,天黑前能到!” 林小风道了谢,付了远超实际价值的车费,背起沉重的行囊,深吸一口气,踏上了最后一段徒步攀登的路程。
当他终于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爬上寨子所在的平台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怔。云雾寨,名副其实,几十户传统的木楞房(一种用整根圆木搭建的房屋)如同鸟巢般,巧妙地镶嵌在陡峭的半山腰上,错落有致。寨子被终年不散的乳白色山岚云雾轻柔地包裹着,暮色中,零星亮起的昏黄油灯光晕在雾气中氤氲开来,显得静谧而神秘,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古老桃源。
他的到来,立刻引起了寨民们的注意。几个正在寨口空地上玩耍、脸蛋红扑扑的傈僳族孩子停下了游戏,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穿着他们从未见过的、颜色鲜艳、功能复杂的专业冲锋衣和登山鞋,背着巨大行囊的外来客。一些在屋檐下做着手工活或抽烟闲聊的成年人,也投来警惕而探究的目光。林小风的现代户外装扮,与这里古朴、原始的自然环境以及村民们身上手工纺织的粗布衣物形成了鲜明对比,显得格格不入。
林小风努力挤出一个友善的笑容,用尽量温和的语气,向一位看起来像是头人的中年男子说明了来意,并提到了老猎人“阿普”的名字。头人打量了他片刻,或许是看他面容清秀、眼神坦诚,不像是坏人,便点了点头,指派了一个半大的少年,领着他前往寨子最高处、看起来最古老的一栋木楞房。
推开虚掩的、散发着松木清香的厚重木门,一股混合着柴火烟味、草药香和岁月沉淀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子中央,一个用石头垒砌的火塘里,橘红色的火焰正安静地燃烧着,驱散着山间的寒湿之气。火塘边,一位须发皆白、脸上布满如同山峦沟壑般深邃皱纹的老人,正佝偻着身子,吧嗒吧嗒地抽着一杆长长的铜烟锅。他便是寨子里最年长、也是最有威望的老猎人——阿普爷爷,据说已经九十多岁了。
领路的少年用傈僳语低声对老人说了几句,阿普老人缓缓抬起头,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眯起来,上下打量着林小风这个不速之客。
林小风恭敬地走上前,在火塘边的木墩上坐下,用他临时抱佛脚学来的、磕磕绊绊的当地方言,夹杂着普通话,小心翼翼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他是一名厨师,为了寻找一种极其罕见、据说只生长在“迷雾谷”中的“七彩灯笼椒”,不远千里而来,希望能从见多识广的阿普爷爷这里,得到关于迷雾谷和这种辣椒更确切的信息。
“迷雾谷……”阿普老人缓缓吐出一口浓烈的、带着辛辣烟草味的烟圈,声音沙哑苍老,如同被风化的岩石摩擦,“那是山神老爷住的地方,有瘴气,有山灵,外人……不能去,去了要遭殃的。”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不容置疑的敬畏,仿佛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
“阿普爷爷,我明白您的意思。”林小风语气极其诚恳,身体微微前倾,“但我真的非常需要找到这种辣椒。它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种调料,更像是一种……必须找到的答案,一种必须完成的承诺。我只需要找到它,采到样本,立刻就离开,绝不敢多停留,更不敢打扰山神。” 说着,他连忙从背包里拿出从省城特意带来的高档香烟和一些包装精美的糖果、糕点,恭敬地放在老人身边的矮桌上。
阿普老人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些对于山寨来说堪称奢侈的礼物,又再次落回到林小风那张因为长途跋涉而略显疲惫、却依旧清澈坚定、写满了执着与渴望的年轻面庞上,沉默了良久。火塘里的柴火发出噼啪的轻响,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阿普老人再次磕了磕烟袋锅,发出清脆的声响,缓缓开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记忆中流淌出来:“年轻人,你找的那个东西,七彩的,像小灯笼一样的辣椒……寨子里的老人都叫它‘山神的彩珠’。那不是普通的辣椒,那是带着灵性的东西,是山神点缀自己家园的宝贝。”
他陷入了回忆,眼神变得有些飘忽:“几十年前,我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时候,寨子里闹一种怪病,娃娃们发烧呕吐,草药不管用。我阿爸,也就是当时的寨主,为了救娃娃们的命,冒着大不敬,带我去过一次迷雾谷,因为只有谷底最深处的‘还魂草’才能治那种病。那一次……唉,现在想起来,脊梁骨还发凉。”
阿普老人用缓慢而带着颤音的语调,描述起他记忆中被岁月模糊却又刻骨铭心的迷雾谷:那是一个被群山紧紧环抱的深谷,入口隐秘,谷内终年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雾气,几步之外就看不见人影,再好的猎手进去也会迷失方向。更可怕的是,谷里有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瘴母”(瘴气之母),闻久了会让人头晕眼花,产生幻觉,力气也会一点点被抽走。而且,老辈人都说,谷里有守护山神的“山灵”,会模仿亲人的声音呼唤你,或者变成你心里最想见的东西来迷惑你,让你永远走不出来。
“你要找的那个七彩灯笼椒,”阿普老人继续回忆道,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我阿爸当时指给我看过,就长在谷底最深处,一面向阳的、光秃秃的悬崖峭壁上,很高,很难爬。峭壁旁边,还有一道很小的瀑布,常年流水,水声哗哗的。那辣椒……确实不一样,隔得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香味,说不清是花香还是果香,好像很多种好闻的味道混在一起,但又不一样,闻一下,感觉脑子都清醒了不少……可是,太危险了。那次我们为了采药,差点没能出来。从那以后,寨子里立下规矩,再不许人进迷雾谷了。”
悬崖峭壁!小瀑布!
这两个关键信息,如同闪电般击中了林小风!这与他那本神秘笔记上的简略记载(“绝壁临水,七彩如灯”)以及阿普爷爷此刻的描述完美吻合!他几乎可以肯定,七彩灯笼椒就在那里!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兴奋涌上心头,让他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阿普爷爷!请您,请您一定要告诉我进谷的路线!我必须找到它!这对我真的非常重要!”林小风猛地站起身,对着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深深地、近乎九十度地鞠了一躬,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阿普老人深邃的目光凝视着他,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灵魂深处的真实想法:“年轻人,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你拿命去拼?山神的怒火,不是闹着玩的。”
林小风直起身,目光坦荡如清泉,没有丝毫闪躲:“为了证明一种可能失传的、独一无二的味道;为了守护一位老人毕生的心血和遗憾;也为了……我自己的厨道之路。如果找不到它,我的路,可能就断了。” 他的话语简单,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和信念。
阿普老人静静地看了他很久很久,火光照耀下,他脸上的皱纹仿佛都柔和了一些。最终,他长长地、仿佛叹息般呼出一口气,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木屋最阴暗的角落,在一个落满灰尘的老旧木箱里摸索了半晌,取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颜色泛黄发黑、边缘已经磨损的兽皮。
他小心翼翼地将兽皮在火塘边的矮桌上摊开。上面,是用烧黑的木炭条画出的极其简陋、却线条清晰的路线图,蜿蜒曲折,穿过森林、越过溪流、最终指向群山深处一个被特意画成漩涡状的区域,旁边还用一种古老的、如同象形文字般的傈僳族文字,标注着三个字——“迷雾谷”。
“这是我阿爸当年画的路线图,多少年了,我自己都快忘了放在哪里了。”阿普老人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兽皮上的线条,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怀念与伤感,“这么多年过去,山形地貌说不定有变化,这图还准不准,我也不知道了。年轻人,你……真要拿去?”
“谢谢您!阿普爷爷!太感谢您了!”林小风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这张无比珍贵的、承载着两代人记忆与风险的地图,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之情。他立刻从背包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钞票,想要作为酬谢。
然而,阿普老人却坚决地摇了摇头,用手将钱推了回去,语气不容置疑:“山神的东西,不能用钱买。路,我给你指了,是看在你这份诚心和执着上。能不能找到,找到后能不能平安回来,就看山神的意思,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说完,他又从火塘上方悬挂着的一捆草药中,取下一小包用干荷叶包裹的、散发着奇异辛香的墨绿色粉末,递给林小风,“这是寨子里祖传的避瘴药,进谷前用水调了抹在鼻子下面,能顶一阵子。还有,小心水边的‘过山风’(一种剧毒蛇)和‘毒蚂蟥’。”
当晚,林小风被安排借住在寨子里一户热情好客的人家。他躺在铺着干草和兽皮的硬板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就着昏暗的油灯光线,他一遍又一遍地仔细研究着那张简陋却至关重要的兽皮地图,将每一个转弯、每一处标记的地形特征都牢牢刻在脑海里。地图上那条最终通向漩涡状标记的曲折路线,仿佛一条通往未知世界的秘径,既让他感到无比的兴奋,也带来沉甸甸的压力和一丝对未知危险的恐惧。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山间的浓雾尚未散去,林小风便已经收拾好行装,将阿普老人给的避瘴药小心收好,告别了再三叮嘱他小心的寨民们,独自一人,背着沉重的行囊,踏上了前往迷雾谷的、充满未知与艰险的征途。
按照地图指示,他需要先穿过寨子后方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踏入森林的那一刻,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脚下是积累了不知多少年的、厚达尺许的腐烂落叶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却又湿滑无比。巨大的板状根和裸露的树根如同狰狞的怪蛇,盘根错节,稍有不慎就会被绊倒。参天古木的树冠层层叠叠,将天空几乎完全遮蔽,只有零星的光斑顽强地穿透下来,在布满苔藓的地面上投下诡异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植物腐烂和湿土的气息,各种不知名的昆虫嗡嗡作响,远处不时传来几声悠远而诡异的鸟鸣,更添几分幽深与神秘。
林小风手持开山刀,奋力劈砍着挡路的、带着尖刺的藤蔓和茂密的灌木,每前进一步都异常艰难。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速干衣,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成群的蚊蚋如同乌云般围绕着他嗡嗡作响,尽管涂抹了防虫药水,手臂和脸上还是被叮咬出无数红肿的包,并被沿途带刺的植物划出了道道血痕。但他咬紧牙关,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和对目标近乎偏执的执着,对照着指南针和脑海中记忆的地图,一步一步地向着森林深处推进。
经过四五个小时几乎耗尽体力的艰难跋涉,眼前豁然开朗,他终于穿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绿色迷宫。一条宽阔的、布满了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的干涸河床,横亘在面前。这就是地图上标注的、通往迷雾谷的指引——古河道。
沿着古河道向前,地势开始明显向下倾斜,周围的雾气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浓郁起来,能见度迅速下降。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淡淡的、略带甜腥气的怪异味道,吸入肺中,隐隐让人感到一丝胸闷和头晕。林小风立刻意识到,这就是阿普老人警告过的瘴气!他不敢怠慢,连忙取出那包避瘴药粉,用水壶里的水调和成糊状,仔细地涂抹在口鼻周围。一股清凉中带着强烈辛辣刺激的气息瞬间直冲脑门,让他精神一振,果然,那种因瘴气而产生的轻微眩晕和恶心感减轻了许多。
他加快脚步,沿着布满湿滑鹅卵石的河床向下行走。越往前走,雾气越发浓重,到最后,四周已是白茫茫一片,能见度不足十米,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乳白色的棉花团中,寂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踩在鹅卵石上发出的“沙沙”声,以及心脏在胸腔中“咚咚”的跳动声。然而,在这片死寂之中,一丝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潺潺的流水声,如同仙乐般,穿透浓雾,传入他的耳中!
“跟着水流声走!”阿普老人的叮嘱在耳边回响。
林小风精神大振,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指引的灯塔。他屏住呼吸,侧耳仔细分辨着水声的方向,调整脚步,小心翼翼地朝着声音的来源前进。脚下的鹅卵石因为湿气和苔藓变得异常湿滑,他不得不放慢速度,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谨慎,生怕滑倒在这未知的险境中。
他不知道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白色混沌中行走了多久,时间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只有疲惫和不断累积的紧张感在提醒他路途的漫长。终于,在奋力拨开一片如同实质般厚重的雾墙之后,眼前的景象骤然变化,让他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站在了一个巨大无比的、仿佛被远古天神用巨斧劈开的峡谷入口处。谷内,依旧是翻滚涌动着、浓得如同牛乳般的白色迷雾,但其厚重程度和那种仿佛有生命般蠕动流淌的感觉,远超外面所见。而那清晰无比的、哗哗作响的流水声,正是从这片令人望而生畏的迷雾深渊底部传来,带着一种空洞而幽远的回响。
峡谷两侧是近乎垂直的、布满了湿滑苔藓和诡异藤蔓的峭壁,向上隐没在浓雾中,看不到顶。入口处散落着一些巨大的、形状怪异的嶙峋怪石,如同沉默的守卫。一股更加浓郁、更加精纯的甜腥瘴气混合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古老而潮湿的气息,从谷内扑面而来,即使涂抹了避瘴药,也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感和心悸。
迷雾谷,这传说中的禁忌之地,这承载着他全部希望与巨大风险的目的地,终于到了。
真正的、生死未卜的挑战,现在,才刚刚拉开序幕。林小风深吸一口那令人不适的空气,握紧了手中的开山刀和那张皱巴巴的兽皮地图,眼神中充满了决绝,一步踏入了那片翻腾不休的、吞噬一切的白色混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