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天际裂口灌下来，带着一股腐草混着铁锈的气息。
陈九黎抬手抹了把脸，指尖沾了点黑灰，捻了捻，没说话。那灰落在掌心，像烧尽的纸屑，却迟迟不散，反而微微发潮，黏在皮肤上，有点痒。
沈照靠在断柱边，探阴棒拄地，头微微偏着，像是在听什么。她没睁眼，但眉头一跳一跳的，像是有虫子顺着骨头往里爬。
“雨要来了。”她说。
闻人烬盘坐在地，鞭子横膝，黑气还在经脉里打转，但她已经能动了。她抬起手，看了看指甲缝——里面也进了那种灰，正慢慢变黑，像霉斑。
“不是雨。”陈九黎忽然开口，“是怨气凝的露。”
话音刚落，天上就开始掉东西。
不是水，也不是雪，是一粒一粒黑乎乎的颗粒，砸在地上发出“噗噗”的轻响，像熟透的果子落地。沾到皮肤的人开始抽搐，先是手指，然后是脖子，最后整个人僵住，眼白翻上来，嘴里吐出细长的丝线，缠住身边人的手腕脚踝。
远处传来一声闷叫，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药馆那边出事了。”闻人烬站起身，甩了甩鞭子，“那些人……全疯了。”
陈九黎没动，左眼金纹一闪，目光扫过地面爬行的蛊虫。它们比刚才多了十倍，密密麻麻，朝着一个方向蠕动——正是医馆药房。
他蹲下身，撕下一块红衣残片，裹住沈照掌心。血砂在里面滚烫发红，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热度。
“你别碰这些雨。”他对沈照说，“它们认得你的血。”
沈照点头，没反驳。她知道那血砂是封魂之物，也是引路之饵。现在外面这么多怨气，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趁机把它挖走。
陈九黎划破手掌，血滴进一只蛊虫体内。那虫子猛地一颤，外壳泛起暗金色纹路，随即停住不动。下一瞬，其余蛊虫齐齐转向，排列成箭头形状，直指药房方向。
“走。”他说。
三人沿着蛊虫指引前行，脚步踩在湿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沿途的患者有的跪在地上啃泥，有的抱着柱子嘶吼，眼神浑浊，嘴里不断拉出灰白色的丝。
闻人烬用鞭子挑开一条缠住小腿的丝线，皱眉：“这玩意儿怎么这么熟？”
“婚帖上的朱砂被炼过了。”陈九黎走在前头，伞尖轻点地面，“有人拿它喂蛊，再让蛊吸怨气，做成活毒。”
“谁干的？”
“还能是谁。”他冷笑，“想让我们死得慢一点的那个。”
药房门半开着，门槛上积了一层黑灰。推门进去时，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夹杂着一丝腥甜。柜架整齐，药材未乱，可空气里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像是屋里藏着一口看不见的钟，正在缓慢倒数。
陈九黎站在屋子中央，油纸伞尖敲了三下地。
十三枚铜钱在他袖中共振，发出低沉的嗡鸣。声音不对——底下有空腔，而且不小。
沈照将探阴棒贴地滑行，棒身剧烈震颤，几乎脱手。她咬牙稳住，低声：“七具……都在动。名字……快出来了。”
闻人烬撸起袖子就要动手撬地板，被陈九黎一把拦住。
“别碰。”他声音压得很低，“这是替命椁。刻谁的名字，谁的阳寿就扣在里头。你要是现在掀开，等于自己签了生死状。”
“那怎么办？”她盯着地面，“就这么看着？”
“不。”陈九黎从袖中取出一枚银针，咬破指尖，蘸血在地面画符。线条曲折如蛇行，最后一笔收在屋角，符成刹那，地板“咔”地裂开一道缝。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裂缝呈放射状蔓延，最终汇成一个圆环。泥土翻起，七具黑漆棺缓缓升起，悬浮半空，棺盖朝上，每具都刻着名字。
第一个是陈九黎。
第二个是沈照。
第三个是闻人烬。
第四个是王半仙。
第五个是赵瘸子。
还有两个名字模糊不清，像是被什么东西蹭过，只剩轮廓。
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
闻人烬盯着自己的名字，喉咙动了动。她想伸手摸，又硬生生忍住。指尖掐进掌心，才压住那股莫名的冲动。
“它们知道我们会来。”沈照闭着眼，声音很轻，“这不是警告，是邀请。”
“请我们进棺？”闻人烬笑了一声，笑声有点抖，“胃口不小。”
陈九黎没说话，盯着那口刻着他名字的棺材。漆面光滑如镜，映出他的脸——可那张脸，嘴角是歪的，眼睛也没眨。
他眨了眨眼，镜面里的影子却没动。
“别看。”他突然喝了一声，“都退后三步。”
两人立刻后撤。
他抽出伞骨，在地上划了个圈。三人踏入其中，耳中杂音骤减。可那种感觉还在——像是有人在耳边吹气，轻轻唤你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闻人烬忽然捂住耳朵，牙齿咬破了下唇。血流下来，她都没擦。
“别念。”陈九黎盯着她，“你现在哪怕心里默一下，都可能把自己招进去。”
“我……我知道。”她喘了口气，“可它一直在叫……像小时候那个女人……”
“那是假的。”沈照忽然开口，“通幽骨告诉我，这些棺材还没真正激活。它们在等——等我们慌，等我们喊，等我们承认自己还活着。”
“所以最安全的办法是什么？”
“沉默。”陈九黎收回伞，站到圈中央，“它们怕的不是我们有多强，而是我们根本不理它。”
屋外，鬼雨渐歇。
七具棺材静静悬着，没有落下，也没有开启。唯有那两具名字模糊的，表面开始渗出暗红色液体，顺着棺身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洼。
沈照掌心血砂又热了一下。
她没动，只是将手按在地上，借触觉感知地下阴流。那股气息……和祭坛旧址相连，而且越来越强。
“阵眼没毁。”她睁开眼，“北斗倒悬，主位对准的是我们之前布阵的地方。它们不是新设的杀局，是旧阵残魂的延续。”
“也就是说。”闻人烬抬头，“只要我们还在这个风水线上，就逃不掉？”
“不是逃不掉。”陈九黎看着那口属于自己的棺材，“是它根本没打算让我们逃。”
他忽然笑了下，抬手拍了拍棺盖。
“嘿。”
棺身轻轻晃了晃。
他又拍了一下，力道重了些。
“听见没？老子还活着，你急什么？”
空气中响起极轻的哭声，像是婴儿啼哭，又像是老人呜咽。那声音绕着房间打转，忽左忽右，始终找不到源头。
闻人烬握紧了鞭子。
沈照闭上眼，通幽骨在体内低鸣。
陈九黎站在原地，左手扶伞，右手搭在棺盖边缘。他的影子被烛光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可墙上那个影子，右手明明是垂着的。
他没动。
可墙上的影子，缓缓抬起了手，五指张开，冲着他挥了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