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庶人三尺白绫了却残生,刘垣人头落地,家族倾覆,这场席卷前朝后宫的惊涛骇浪,终于在血的代价中逐渐平息。
然而,巨浪退去后,遗留在沙滩上的,除了破碎的权势与家族残骸,还有一个最为棘手、也最牵动人心的难题——如何安置年仅五岁的三皇子萧稷。
这孩子,无疑是这场风波中最无辜,却也最为尴尬的存在。
他身上流淌着皇室的血液,是皇帝的皇子,然而其生母是谋害储君、被赐死的罪妇,其外祖家是结党营私、延误军机、被满门抄斩、流放千里的逆臣。
这双重身份,如同冰与火交织在他幼小的身躯上,使他成为了一个行走的矛盾体,一个敏感而微妙的存在。
朝堂之上,诸公虽不敢明言,但暗地里无不揣测圣意;
后宫之中,各宫妃嫔更是心思各异,或同情,或忌惮,或冷眼旁观,或思量着能否借此机会……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都聚焦在坤宁宫与乾清宫,等待着帝后对这位特殊皇子的最终裁决。
是将他交给某位位份不高不低、家世清白的妃嫔抚养,以示“恩养”却也不甚重视?还是将他置于某个偏僻宫苑,由严厉的嬷嬷太监看管起来,形同半软禁?亦或是……会有更出人意料,甚至更严厉的安排?
这一日,秋阳带着些许暖意,透过坤宁宫支摘窗上的明瓦,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萧稷被乳母牵着,怯生生地走进殿内。
他穿着一身皇子常服,小小的身子比同龄的孩子显得更加单薄瘦弱,连日来的巨变、生母的骤然离世、周遭宫人异样的眼光和窃窃私语,早已将这孩子原本就不多的活泼磨蚀殆尽。
他低垂着头,紧紧抿着嘴唇,那双酷似其母的凤眼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惶恐、不安,还有一丝被遗弃的茫然。
苏晚棠端坐于凤座之上,看着下方那个小小的、瑟缩的身影,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密的酸楚。
这孩子,从他出生起,似乎就被他那野心勃勃的生母当成了争权夺利、攀爬高位最直接的工具。
他被严格要求礼仪规矩,被灌输要出人头地的思想,何曾真正享受过几日无忧无虑、承欢膝下的童年欢乐?如今,大厦倾颓,他不仅失去了母亲的庇护,更背负上了沉重的原罪,承受着这无妄之灾。
她轻轻叹了口气,示意乳母退到一旁,自己则缓缓站起身,走到了萧稷面前。
她并未居高临下,而是微微弯下腰,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与他平视,声音放得极其轻柔,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微风:
“稷儿,到本宫这儿来。别怕。”
这温和的语调,这平日里总是带着慵懒笑意、会做出各种美味药膳点心、还会在皇弟惊风时冷静施救的皇后娘娘,似乎与那些冰冷、恐惧、疏离的面孔截然不同。
萧稷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怯生生地望向苏晚棠。
当触及那双清澈而带着安抚力量的眸子时,连日来积压的委屈、恐惧和失去依靠的无助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强装出来的镇定。
小嘴一瘪,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凉的地砖上,但他依旧死死咬着下唇,不敢让自己哭出声来,那强忍呜咽的小模样,看得人心头发紧。
苏晚棠心中微软,伸出手,用柔软的丝帕,极其轻柔地拭去他脸颊上的泪痕。
她直起身,转向一直沉默端坐、目光深沉地注视着这一切的皇帝萧景珩,语气郑重而恳切:
“陛下,稚子何辜?稷儿年纪尚小,过往种种罪孽,皆源于其母其外家利欲熏心,与他一个懵懂孩童有何干系?孩子总是需要人照顾、需要引导的。臣妾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是为他寻一位品性贤良、行事稳妥的养母,将其接入宫中,并非仅仅给予衣食照料,更需悉心教导,令其读书明理,知晓是非对错,导其向善,使其将来能成为辅佐君父、有益于朝廷的栋梁之材,而非……因疏于管教或环境所迫,重蹈其母覆辙,徒留唏嘘。”
她的话语清晰而有力,既表达了对无辜孩童的怜悯,也着眼于皇室子孙未来的成长与帝国的长远利益。
萧景珩的目光从皇后身上,缓缓移到站在原地兀自掉着金豆子不敢出声的儿子身上,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他固然深恶刘庶人的恶毒行径,厌恶刘垣的结党营私,但萧稷终究是他的骨血,看着这孩子如今惶恐无助的模样,作为父亲,他心中并非毫无波澜,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与心疼。
他沉吟着,开口问道,声音带着伤后初愈的些许沙哑:“皇后思虑甚是。那么,依你之见,何人抚养稷儿,最为妥当?”
这个问题,苏晚棠在心中早已反复权衡过多次。
若将三皇子交给位份较低、家世寻常的妃嫔抚养,恐怕其自身地位不足以应对此子特殊身份可能带来的流言蜚语与潜在压力,难以给予他应有的庇护和良好的教育环境;
若交给一位与刘家毫无瓜葛、位份又高的妃嫔,比如丽妃或庄妃,虽能体现皇家“恩养”,却难免显得过于刻意,缺乏天然的亲情纽带,难以建立起真正亲密信赖的母子关系,反而可能让这孩子更加敏感孤僻。
思来想去,最佳的人选,其实早已呼之欲出。
苏晚棠抬起眼眸,目光清亮地看向萧景珩,清晰而平稳地说道:“臣妾以为,德妃姐姐,是抚养稷儿最合适的人选。”
她顿了顿,有条不紊地阐述理由:“其一,德妃是稷儿的亲姨母,血脉相连,此乃天性。德妃本性纯良柔嘉,并非奸恶之辈,此次亦是大义灭亲,陛下与臣妾皆知其心。她熟知稷儿自幼性情,由她接手,稷儿更容易接受,也能得到一份源自血缘的亲情的慰藉,抚平其丧母之痛与惶惑不安。”
“其二,德妃膝下已有大公主玥儿,有着丰富的养育皇子公主的经验,懂得如何与孩子相处,如何引导教化。她素来行事端庄,识大体,由她来教导稷儿,必能严慈相济,既给予关爱,又不失管束,足以导其向善,避免其走入歧途。”
“其三,”苏晚棠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更深层的考量,“德妃已自请于长春宫禁足思过。此时将稷儿交予她抚养,正可让她远离前朝后宫的纷扰与是非目光,有一处相对清净的环境,能够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教养玥儿与稷儿这两个孩子。这对稷儿的成长,对德妃自身的沉淀,都大有裨益。”
将三皇子交给德妃抚养,这一安排可谓一举数得。
既是给了德妃一个将功补过、重新证明自身价值的机会,一个未来可以依靠的子嗣,也是向朝野内外明确昭示:帝后心胸宽广,法理分明,罪不及稚子,并未因刘庶人与刘垣之罪而迁怒于无辜的皇子,彰显了皇恩的浩荡与仁德。
同时,这也是对德妃之前大义灭亲、主动切割的一种安抚与肯定。
萧景珩凝神听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赞许。
他略一沉吟,便明白了苏晚棠此举背后深远的政治智慧与人性关怀。
他微微颔首,沉声道:“皇后思虑周全,安排妥帖,既顾全了骨肉亲情,亦虑及了朝廷体统与皇子将来。便依皇后所议。传朕旨意:即日起,三皇子萧稷迁往长春宫,交由德妃刘氏抚养。令内务府妥善办理一应事宜,不得有误。”
这道旨意,如同一声定音锤,为三皇子萧稷暂时划定了一个相对安稳的港湾,也为这场牵连甚广的大案,画上了一个带着温度与希望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