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那身子，早就让生娃和哭小姑给掏空了，像个漏风的破屋子，到处是毛病。最要命的，是她的胃。
听村里人说，她那胃病有些年头了，老是疼，吃不下东西，吃点就胀，还反酸水。后来疼得越来越凶，有时候疼得在床上打滚，冷汗把衣裳都浸透。
那时候穷，哪有钱上大医院瞧？就一直拖着，熬着，实在受不了了就弄点止疼的土方子糊弄一下。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疼得昏死过去了，脸色白得像纸，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爷爷吓坏了，赶紧喊来邻居，用板车拉着，一路紧赶慢赶送到镇上的卫生院。
镇卫生院的医生一看，说不行，这得赶紧送县里大医院，是“胃穿孔”，耽误了要出人命的！
具体咋弄到县里的，我不清楚，那会儿我可能还没出生，或者还太小。都是后来听大人们零碎说的。
到了县医院，医生一看，说来得太晚了，胃烂穿了个大洞，里头的脏东西都流到肚子里了，引起了啥“腹膜炎”，非常危险，必须马上开刀，把烂掉的胃切掉一大半，不然命就保不住了！
手术好像做了好久。爷爷和闻讯赶去的几个叔叔就在手术室外头干等着。听说手术的时候，奶奶流了好多血，差点就没下得来手术台。
好不容易命保住了，在医院里躺了好久。切掉大半个胃，人就更虚了，吃啥都得更小心，只能吃一点点特别软烂的东西。
可罪还没受完。回来养了一阵，有一回不知道是饿很了还是馋很了，偷着吃了一小碗糯米饭。这下可坏了大事了！那剩下的半点胃根本消化不了那黏糊糊的东西，一下子又堵住了，疼得她死去活来，又连夜送到了医院。
第二次开刀！听说是把堵住的地方疏通开，又把肠子啥的重新收拾了一下。真是雪上加霜，差点要了她老命。
两次大手术之后，奶奶才算真正捡回一条命，但身子也彻底垮了。肚子上留下一条好长好难看的蜈蚣一样的疤，她有时候撩起衣服擦身，我偷偷看到过，又红又凸，看着就吓人。
从那以后，她饭量更小了，真跟猫吃食一样，吃几口就饱，多吃一点就难受。很多东西都不能碰，硬的、凉的、油腻的、黏的，一概不行。她那个专用的碗，永远只盛一点点粥或者烂面条。
身子虚，病怏怏的，脾气就更加古怪暴躁。好像全天下都欠她的。疼了，难受了，看谁都不顺眼，骂起人来更加口毒心狠。
我们全家人都得更加小心地伺候她，尤其是她动过手术之后，更是碰不得惹不得。她自己也越发惜命，有点风吹草动就觉得自己不行了，哼哼唧唧，使唤人更加理直气壮。
而我，就成了那个被使唤得最多的。因为她“动过大手术”，“身子虚”，“沾不得冷水”，“干不了重活”，所以所有脏活累活，理所当然都落在了我头上。
那两次救命的大手术，救了她，却好像给我的苦日子又加了一把锁。她肚子上那道疤，是她闯过鬼门关的证明，也成了她拿捏全家、尤其是我的一道令牌。
她常常摸着肚子哼哼：“老娘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你们一个个还不省心……想气死我早点腾地方是吧……”
每次她这么说，我就得更加小心，生怕哪点没做好，就成了“气死她”的罪人。
那手术刀，切掉了她烂掉的胃，好像也把她心里头最后一点温热给切没了，剩下的，只有病痛，和对身边人无穷无尽的抱怨和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