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孤光自照
九江独立旅旅部的灯光在春夜里孤独地亮着。邓枫送走最后一拨前来汇报的军官,轻轻掩上办公室的桃木门。
他走到整面墙的军容镜前,镜中的军官身着笔挺的呢料军装。
“二十八岁的上校旅长...”他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声音里听不出欣喜。
今天下午的晋升仪式上,他从容地从陈诚手中接过委任状,面对着全旅军官羡慕与敬畏的目光。他的致辞得体而克制,既表达了效忠之心,又保持着军人应有的沉稳。
然而当他念到“整饬军纪,肃清异己”这一段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台下,看见几个熟悉的军官脸色微变。其中就有二营营副赵明远——一个曾在汀泗桥战役中救过他性命的同窗。
“旅座...”仪式结束后,赵明远特意在走廊上等他,欲言又止。
邓枫知道他想问什么。那些在北伐途中共同畅谈理想的夜晚,那些关于革命前途的激烈辩论,如今都成了可能致命的把柄。
“做好分内事。”邓枫只能这样回答,同时将一个警告的眼神传递给对方。
现在,独自面对镜中的自己,邓枫忽然觉得这张脸陌生得可怕。那双曾经清澈坚定的眼睛,如今深不见底,连他自己都看不透其中隐藏的秘密。
他解开风纪扣,仿佛这样能让自己喘过气来。镜中人领口微敞,露出一段锁骨,那里有一道武昌战役时留下的伤疤。真实的伤痕,虚假的身份,在这个春夜里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书桌上的台灯投下昏黄的光晕,照亮了摊开的《曾文正公家书》。这本书伴随他从柏林到黄埔,从北伐前线到九江旅部,书页间那些无形的密写文字,记录着他真实的信仰与忠诚。
“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他轻声念着这句古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是啊,在这条孤独的道路上,他唯一能照见的,只有自己的肝胆。就连最亲近的部下罗友胜,他也必须小心提防,不能泄露半分真实心绪。
就在今天傍晚,罗友胜还特意来找他。
“旅座,我听说二师的参谋长被调去闲职了。”罗友胜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焦虑,“他可是总司令的亲信啊!”
邓枫当时正在批阅文件,头也不抬:“做好自己的事,不要过问太多。”
“可是...”
“没有可是。”邓枫抬起头,目光冷峻,“记住,你现在是独立旅的参谋长,不是街边议论时政的闲人。”
罗友胜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邓枫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对他说话。半晌,他才低声道:“是,旅座。我明白了。”
看着罗友胜失落的背影,邓枫心中一阵刺痛。但他别无选择,在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刻,任何一点软弱都可能害人害己。
镜中的身影微微晃动,邓枫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他紧紧握住拳头,直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他对着镜中人低声问道。
镜中的上校沉默不语,只有领章上的金色梅花冷冷闪烁。
他想起1926年那个夏夜,在珠江摇曳的渔船上,面对镰刀锤头旗帜立下的誓言:“从今夜起,我是同志,也是孤臣。”
如今,“孤臣”二字的分量,他体会得愈发深刻。每一次晋升,都意味着在悬崖边又前进了一步;每一次授勋,都让面具戴得更紧一分。
窗外忽然传来巡逻队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邓枫迅速系好风纪扣,整理好军装,又变回了那个威严的邓旅长。
待脚步声远去,他才缓缓坐回办公桌前,从抽屉深处取出一枚磨损严重的铜钱——这是妹妹邓莹在他离家求学时送给他的护身符。
铜钱在手心传来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平静。
他知道,天一亮,他又必须戴好面具,继续这场危险的表演。但在黎明前的这段独处时光里,他允许自己暂时卸下所有伪装,直面那个真实的、孤独的、却始终坚定的自己。
“启明...”他轻声念着自己的代号,将铜钱紧紧握在掌心。
长夜漫漫,但总有一颗星要坚持亮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