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从狱卒开始

蓝山雀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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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皂衣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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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对蓝景行而言,是种缓慢的煎熬。

那包几乎倾尽家财的银子送出去后,生活仿佛陷入了一片粘稠的泥沼。每一天都变得格外漫长,日出日落,似乎都带着一种无声的拷问。他依旧每日早起,将本就简陋的家中收拾得一尘不染,仿佛想通过这种规律的劳作来驱散心底深处那丝难以言说的不安。

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沉默的。姐姐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却也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将家里所剩不多的细粮多拨一些到他的碗里。姐夫偶尔回家,会带着打探来的、不知转了几手的天牢消息,无非是那里如何阴森,差事如何辛苦,试图让他知难而退。蓝景行只是安静地听着,既不反驳,也不附和,那双愈发沉静的眼睛里,看不出丝毫动摇。

他并非枯坐空等。趁着这段空闲,他尽可能地在秦京城内行走,尤其是绕着天牢外围那令人压抑的高墙。他观察着不同时段守卫换岗的规律,留意着那些进出侧门、面色麻木或凶戾的狱卒,试图从这些零碎的片段中,拼凑出未来工作环境的模糊图景。他甚至设法弄来了一些关于刑部架构和狱卒职责的粗浅资料,在油灯下反复研读,尽管知道纸上谈兵终觉浅,但多一分了解,未来便多一分从容。

等待,最能消磨常人的心志。但蓝景行不同。那日复一日的沉寂,非但没有让他焦躁,反而像是一块磨刀石,将他本就坚定的意志打磨得更加锋锐、内敛。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用全部身家赌来的,不仅仅是一份糊口的差事,更是一个通往未知世界的起点。这份清醒的认知,像定海神针般稳住了他的心绪。

就在那包碎银送出的第四天傍晚,霞光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绛红时,刘主事家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门房,终于出现在了那扇破旧的木门外。没有多余的话,只递过来一张盖着刑部小吏印章的薄纸,上面简明扼要地写着派役的地点与日期。

“三日后,卯时正点,天牢丙字区报到。”门房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递送一件寻常物品。

“有劳大叔!”蓝景行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纸,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却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送走门房,他回到屋内,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将那张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反复看了数遍,直到确认无误,才小心翼翼地将其折好,贴身收藏。姐姐在一旁,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向哪路神佛还愿。蓝景行看着她如释重负的背影,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踏实感。

目标已定,前路已通,剩下的,便是披荆斩棘,走下去。

三日后,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寒意仿佛能沁入骨髓。

蓝景行在天色未亮时便已醒来,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仔细换上了那身浆洗得干净挺括的青黑色皂衣。粗布因反复洗涤已有些发白,却浆得硬挺,摩擦着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感。他走到墙角盛满清水的瓦盆前,俯身凝视着水中微微晃动的倒影。水影模糊,但依稀可见少年眉眼间已悄然褪去了过往的几分浑噩,沉淀下属于他的、磐石般的沉静与坚毅。他伸手理了理衣领,将最后一缕乱发掖进皂巾之中,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卯时正点,晨钟在京城各处悠悠响起,他恰好立于秦京天牢那巨大的黑铁门外。

这道门,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一道隔绝阴阳的界线。门高逾三丈,由整块整块的生铁铸成,上面布满铆钉和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在稀薄的晨光中泛着冷硬、无情的幽光。两侧延伸开去的高墙巍峨得仿佛接连天地,墙体是那种浸透了无数岁月血腥、怨气与绝望的暗褐色,仅仅是站在面前,便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墙头密布的铁蒺藜如同巨兽狰狞的牙齿,巡弋兵丁的身影在渐亮的天色中如同沉默的鬼魅,他们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规律的碰撞声在黎明前的死寂中格外刺耳,一下下敲打着人的心弦。空气中弥漫着复杂难言的气味——消毒用的劣质石灰的刺鼻,隐约食物馊败的酸腐,潮湿霉烂的土腥,以及一种更深层、更顽固地渗入砖石缝隙、几乎成为此地一部分的……由血、汗、污秽和绝望交织而成的腐朽气息。

此地,便是秦京天牢,帝国黑暗与刑罚的具象,无数罪孽、隐秘与生命的最终归处,也是他蓝景行漫长生涯的起点。

他深吸一口这冰冷的、带着不祥意味的空气,循着之前打听到的模糊指引,绕过正门,沿着高墙向西走了约莫一里地,找到了一处较为偏僻的侧门,这里便是丙字区的入口。与外部的肃杀庄重不同,内部区域显得杂乱而喧闹,充满了活人的、底层特有的烟火与腌臜。几个刚下值的狱卒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睡眼从里面走出来,与接班的人大声吆喝着交换着简短的讯息,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汗臭、劣质烟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牲畜圈舍的腥臊气,混合成一股独有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一个穿着半旧号褂、头发已然花白的老狱卒,正佝偻着背,倚在门房边,叼着一杆黄铜烟袋,眯着浑浊却偶尔闪过精光的眼睛,慢条斯理地清点着腰间那一大串叮当作响、大小不一的铜钥匙。他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刻满了天牢里的阴私、规则和无数不见光的故事。这便是王牢头,丙字区实际上的掌管者之一。

“新来的?蓝景行?”王牢头眼皮懒洋洋地抬了抬,沙哑的声音像是破旧风箱在拉动,带着浓重的鼻音。

“是,小子蓝景行,见过王头。”蓝景行快步上前,在距离对方五步远处站定,躬身,行了一个不算标准但足够恭敬的礼。

王牢头那看似昏花的老眼在他身上缓慢地扫过,如同审视一件物品,目光尤其在那身过于干净、与周遭油渍污垢格格不入的皂衣上停留了片刻,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从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刘主事那边递过话了。”他吐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烟雾里滤出来的一样,“这里的规矩,都懂?”

“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万事还求王头指点。”蓝景行把头埋得更低,语气诚恳,将自己放在一个绝对学徒的位置上。

“哼,”王牢头似乎哼了一声,又似乎只是抽烟呛了一下,他吐出一口辛辣的烟圈,那烟雾在清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听着,小子。第一,不该看的,把眼珠子揣怀里,看到了,也得当自己是瞎子。”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钉子般扎在蓝景行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第二,不该问的,把舌头咽回肚子里,好奇,在这里是催命符。第三,不该拿的……管住手,手痒,命就不长了,这里的东西,沾上了,甩不掉。”他敲了敲烟袋锅,发出沉闷的声响,“丙字区,听着是关些鸡鸣狗盗、待审或刑期不长的杂碎,但水里也可能藏着吃人的王八,泥鳅里也可能混着过江的猛龙。眼睛给我放亮,脑子给我放灵光,少说,多看,多做,才能囫囵个儿走出去,明白吗?”

“谢王头教诲!小子一字一句都刻在心里了,绝不敢忘。”蓝景行声音沉稳,不见丝毫年轻人的毛躁与怯懦,只有全然的接受。

“嗯。”王牢头对他这份超出年龄的沉静似乎还算受用,脸上的皱纹稍微舒展了些。他不再多言,随手从身后墙壁的木钉上取下一串较小的钥匙和一个边缘有些磨损、写着“丁二十七”字样的木质号牌,随意地扔了过来。“先去丁字号区,那是水最浅的地方。跟着老李头,他是那里的老人。巡牢、送饭、清秽,这些最基本的活儿,先摸清路数,熟悉熟悉味道。”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串钥匙上,语气加重,“记死了,钥匙在,人在。钥匙没了,或者用错了地方,你这差事,连同你以后可能有的那点前程,也就一并到头了,听懂没?”

“是!小子明白!”蓝景行应声的同时,伸手稳稳接住那串冰凉、带着常年人手摩挲形成的油腻感的铜钥匙,以及那块沉甸甸的号牌。金属的冷意和木牌的粗糙感透过皮肤直渗心底,他知道,这不仅是工作的工具,更是枷锁,是考验,也是他真正踏入这片黑暗世界、获取潜在机遇的凭证。

交接完毕,王牢头便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地又点了一锅烟,眯着眼看向逐渐亮起来的天空,仿佛身边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

很快,一个始终佝偻着背、沉默得像块河边顽石的老狱卒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他看了蓝景行一眼,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沙哑地说了句:“跟我来。”这便是老李头。

跟着这道沉默的背影,蓝景行第一次真正踏入了天牢的内部核心区域。

光线陡然暗淡下来,仿佛一步从阳间跨入了阴间。阴暗,潮湿,一种无形无质却无比沉重的压抑感瞬间包裹上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狭窄的通道仅容两人勉强错身,脚下是坑洼不平、常年湿滑的石板,两侧是由比成人手臂还粗的原木制成的栅栏,一根根如同巨兽的肋骨,将空间分割成一个个狭小、窒息的囚笼。墙壁上稀疏挂着的油灯,灯芯燃着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布满污渍的墙壁和栅栏后投下扭曲、晃动、光怪陆离的阴影。这些阴影映照在一张张挤在栅栏后的脸孔上——有的彻底麻木,眼神空洞如同死鱼;有的残余着疯狂,在阴影里发出低低的呓语或狞笑;更多的则是深陷在绝望的泥潭里,对外界的一切失去了反应。

空气是这里最可怕的武器。霉烂、排泄物、馊败的食物、劣质草药、以及伤口溃烂化脓后特有的、甜腻中带着腐臭的气味……种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几乎凝成实质,浓烈地、无孔不入地冲击着鼻腔、喉咙,乃至意志力。蓝景行强行压下胃里翻涌的不适,努力调整着呼吸的频率。

“吃饭了!”老李头用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墙壁的嗓子,毫无起伏地喊了一声,打破了这死寂中的诡异声响。他提起放在脚边、散发着馊味的木桶,里面是近乎清水的稀粥,用一把长长的木勺舀起,看也不看,近乎粗暴地倾倒进牢房外沿摆放着的破口陶碗或木碗里。

几乎是同时,栅栏后立刻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骚动。一双双脏污、枯瘦、带着伤痕或污垢的手,如同饿鬼的爪子,迫不及待地从栅栏缝隙中伸出来,疯狂地抢夺着那点勉强维系生命的、寡淡的糊状物。间或响起几声低吼、咒骂或因争夺而起的短暂厮打,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沉寂吞没。

蓝景行默不作声,紧跟在老李头身后,模仿着他机械而麻木的动作,从另一个木桶里舀出黑乎乎的、不知名的菜叶,分发给那些破碗。他的目光却如同最冷静的猎手,在低垂的眼睑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扫过每一个囚笼,审视着每一张或隐藏或暴露的面孔,试图从那一片片死寂、癫狂或麻木的后面,分辨出哪怕一丝不寻常的迹象,寻找着潜在的价值。

这些人里,谁会是那个能飞檐走壁、高来高去的江洋大盗?谁又是那个知晓朝堂隐秘、掌握着某种资源或技术的落难官吏?谁,体内蕴藏着不俗的武力,却因故陷于此地?谁,能成为他无尽生命长河中,点燃武道之路的第一盏灯火,或是提供第一块基石的人?

他知道,此事急不得,也莽撞不得。他拥有这世间最宝贵、也最残酷的财富——时间。他可以像最有耐心的捕手,慢慢地观察,谨慎地筛选,安静地等待时机。这天牢,就是他的猎场,而这些囚犯,就是他初步筛选的“资源”。

一圈巡牢、送饭下来,回到丙字区那处略显宽敞、作为交接和短暂休息的耳房时,蓝景行的皂衣下摆已然沾上了不知是污水还是其他什么的污渍,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并非体力消耗过大,而是精神始终如拉满的弓弦,不敢有丝毫松懈,对环境和潜在危险的警惕消耗了他大量的心力。

王牢头依旧叼着烟袋,靠在墙边,似乎连姿势都没变过。他瞥了一眼微微喘气的蓝景行,浑浊的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从烟雾后淡淡抛来一句:“还行,没吐,没慌神,是个能蹲坑的料。”这算是极高的评价了。“明天开始,跟着学提审犯人,还有,清洗刑具。”他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明天天气如何。

“是,王头。”蓝景行垂首应道,声音平稳。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身青黑色的皂衣,不过短短半日,它已不复早晨的干净,深深浸染了这天牢独有的、混合着绝望、污浊与暴力因子的气息。他知道,从此刻起,他不再是那个需要看人脸色、在主事门前做小伏低、苦苦哀求一个机会的破落户蓝景行。

他是天牢丁二十七号狱卒,蓝景行。

他那于永恒黑暗中追寻力量、窥探武道奥秘、意图挣脱命运桎梏的漫漫长路,将正式在这片汇聚了帝国最多罪恶、秘密与残酷的土壤上,扎下它的第一段根须。前路未知,凶险莫测,但他心中那点因长生而燃起的野火,却在这一片黑暗的包围中,燃烧得更加沉静,也更加炽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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