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围场深处,秋风卷起草木碎屑,混着血腥气与尘土味,沉沉压在人心头。
御帐前,萧珩负手而立,玄色骑射服衬得他身姿如剑,眉宇间却凝着一层寒霜。
脚下跪着一排驯马监官吏与当值侍卫,个个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朕的围场,天家眼前,竟出此等骇人之事。”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得人筋骨生寒,“郡主马匹无端受惊,直冲昭仪而去。若非宁昭仪机敏,今日便要血溅三尺。尔等——该死!”
最后二字骤然凌厉,携着雷霆之怒。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众人叩首不止,连称“臣等万死”。
“万死?”萧珩冷笑,“死若能抵过,要律法何用!给朕查!彻查!马厩内外,经手之人,所用草料、饮水、鞍具,一应物品,给朕一寸一寸地翻!若有半分疏漏,提头来见!”
羽林卫统领凛然应声,立刻带人如虎狼般扑向马厩方向。一时间,围场气氛肃杀无比,人人自危。
萧珩目光扫过在场宗亲与重臣,语气稍缓,却不容置疑:“秋猎中止。
然,既已出京,朕便借此机,考教宗室子弟与各家儿郎才学骑射。即日起,于围场结营扎帐,为期七日。朕要亲眼看看,我大萧未来的栋梁,是英才还是朽木!”
旨意一下,众人皆惊。此举看似临时起意,实则在微妙时刻,将有嫌疑或可能知情的一干人等全都圈在了这方天地之中,无人可轻易脱身。
几位老王爷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陛下这是要借考教之名,行清查之实,亦是要看看,谁会在此时露出马脚。
帐内,沈清漪半倚在软枕上,面色苍白,听得帐外帝王怒斥与兵甲调动之声,眼神却清明沉静。
御医方才来请过脉,只道是“受了惊吓,需好生静养”。
云袖送走御医,回来时眼圈微红,低声道:“主子,方才真是吓死奴婢了……”
沈清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自己无碍。那一瞬的惊险的确猝不及防,清河郡主的马像是疯了一般直冲过来。
若非她自幼随着父兄学过些真正的保命功夫,反应迅捷,及时控住自己坐骑又侧身避过要害,只怕此刻已非轻伤。郡主萧玉莹被甩下马背,受惊发热,已被紧急送返行宫。
帐帘轻动,萧珩大步进来,带着一身清冷秋气。他挥退宫人,坐到榻边,目光落在她裹着细布的手腕与略显苍白、涂抹膏药的脸上,眸中怒意未消,又添几分沉郁:“御医如何说?”
“回陛下,只是些许擦伤,扭了手腕,静养几日便好。”沈清漪欲起身行礼,被他轻轻按住。
“受惊了便好生躺着。”他指尖微凉,触到她腕间细布,动作放得极轻,“今日之事,朕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沈清漪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柔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谢陛下关怀。臣妾只是后怕……若那马冲撞的是陛下,或是哪位王爷世子,臣妾万死难辞其咎……”
她语带哽咽,将受害者的柔弱与惊惶扮演得恰到好处,却巧妙地将焦点引向事件本身可能造成的更大危害。
萧珩眼神果然更沉了几分,轻轻拢住她的手指:“莫要胡思乱想。安心休养。”
他停留片刻,嘱咐几句,便起身离去,显然外间还有大量事务亟待处理。
帝王离去后,帐内恢复寂静。沈清漪眼底的柔弱迅速褪去,化为一片冷静的深思。
云芷悄步近前,用极低的声音道:“主子,家中递来消息。”说着,将一枚极小蜡丸塞入沈清漪手中。
沈清漪捏碎蜡丸,取出内里纸条,迅速浏览。是兄长笔迹,言简意赅:查南疆银针线索,指向李贵妃外家承恩公府一远房管事,其人近年常往来南疆行商。然线索至此人便断,其人已于月前暴病身亡。
沈清漪指尖微微一紧,将纸条就着旁边烛火引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李贵妃……果然与她有关。那日宫中流言,南疆秘药,再加上这银针与马匹受惊……桩桩件件,似乎都隐隐指向长春宫那位以娇纵泼辣闻名的贵妃。
然而,沈清漪却蹙起了眉。
太顺了。
仿佛有人刻意将线索铺陈到她与沈家面前。李贵妃确有动机,也有能力弄到南疆之物,但她行事向来直接跋扈,惯用阳谋而非如此阴诡精细的算计。那受惊的马匹冲撞,看似凶险,实则成功几率并不高,更像是试探或警告,而非必杀之局。这不像李贵妃的手笔。
且那幕后之人既能用上南疆秘药,又能让承恩公府的管事“恰到好处”地暴毙,将线索掐断在此,能量不容小觑,心思亦极为缜密。李贵妃……似乎还缺了这点深沉。
她想起方才萧珩下令彻查时,帐外诸位妃嫔的反应。有人幸灾乐祸,有人事不关己,也有人……比如那位素来以温婉贤淑着称的淑妃,安静得近乎隐形的德妃,她们的眼神……
沈清漪心中疑云丛生。李贵妃绝非无辜,她定然知情甚至参与,但她恐怕,也只是一枚棋子,或是一层挡箭牌。真正的幕后黑手,藏得更深。
之后两日,围场气氛紧绷而忙碌。羽林卫搜查毫无进展,那匹马已然暴毙,验尸结果竟是事先服用了某种刺激性的药物,而所有经手之人竟都寻不出明显错处,仿佛那马是自行发狂。
考教之事却照常进行。少年郎们于骑射场、于临时设下的文试帐中比拼较量,力图在天子面前展现才华。
萧珩高坐观台,面色平静,偶尔点头或发问,看不出喜怒。唯有目光偶尔扫过宁昭仪营帐方向时,会微微停顿。
沈清漪依旨“静养”,却并未真正闲着。她让映雪借着煎药、取物的由头,留意各方动静。她自己也以需要散心为由,偶尔在帐外稍近处走动,神情总是恹恹的,弱不禁风,惹人怜惜,却于不经意间,将许多人的神色收入眼底。
李贵妃称病未出席考教,其胞弟、承恩公世子在校场上表现平平,却并无多少焦虑之态。淑妃的幼弟表现抢眼,文采斐然,引得陛下称赞。德妃娘家侄儿骑射俱佳,沉默寡言,却步步精准。
黄昏时分,沈清漪正由云芷扶着在帐外慢行消食,恰遇淑妃带着宫女经过。
淑妃停步,关切道:“妹妹身子可好些了?那日真是惊险,瞧这脸色,还是差得很。可需我再让御医送些安神的药来?”
她语气温柔,情真意切。沈清漪欠身谢过,柔声道:“劳淑妃姐姐挂心,已好多了。御医开的药很是对症。”
两人寒暄几句,淑妃似不经意叹道:“也不知是何人如此歹心,竟用这般手段。幸得妹妹无事,否则……唉,陛下震怒,也是应当。只盼早日查出真凶,也好还妹妹一个公道。”她话语间满是同情与义愤,毫无破绽。
沈清漪只是低眉顺目地应着,一副心有余悸、不愿多谈的模样。
待淑妃走后,云芷低声道:“淑妃娘娘还真是……和善。”
沈清漪望着淑妃远去的背影,目光幽微。是啊,和善得毫无挑剔。可她方才提到“陛下震怒”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绝非关切的光芒,是什么?
是忌惮?是算计?还是……一丝极淡的兴奋?
夜风渐起,卷着围场特有的草木腥气,吹得帐帘扑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
沈清漪拢了拢衣襟,感觉那暗处的寒意,比秋风更刺骨。
这场针对她的阴谋,序幕才刚揭开。而帝王的怒火,或许正烧向了错误的方向。
她必须更快一些,在那真正的黑手再次发动之前,将其从迷雾中揪出。
“映雪,”她轻声吩咐,声音融在风里,“传信回去,让兄长……换个方向再查。重点,不必只盯着承恩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