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晨雾裹着沙粒漫上山阶时，顾微尘正用帕子擦拭腕间守心轮的血痕。
那枚由修碑碎片磨成的环佩，裂纹里还凝着昨夜的血珠，像一串未干的叹息。
山门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春溪破冰，又像星子坠地——六百九十九名焚符弃宗者到了。
他们赤足踏过沙砾，断符在掌心攥得发皱，有人膝盖渗着血，有人道袍被荆棘勾得破破烂烂，却都挺直了脊梁。
最前面的玄衣青年正是昨夜弃符的修士，此刻他跪行三步，将断符轻轻放在青石板上，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碑面：“顾姑娘，我娘叫陈素娥。”
顾微尘的指尖在守心轮上顿住。
她听见山风里浮起此起彼伏的低唤，“我师父姓周，爱吃桂花糖”，“我妹妹小名阿梨，她走的时候攥着半块甜糕”，“我师弟是哑的，他用树枝在地上写过‘谢谢’”——这些被宗门抹去的名字，此刻正随着断符落石的脆响，重新砸进青崖的骨缝里。
“妄念！”
一声尖啸刺破晨雾。
顾微尘抬眼便见半空中悬浮的玉简便震，丹无瑕的残念从裂隙中挤出来，面容扭曲如厉鬼：“你们以为烧了符就能洗净罪孽？
这伪丹里的污染早渗进地脉——“她忽然笑起来，”等我引爆，整座青崖都会变成死域！“
顾微尘的瞳孔微缩。
她早察觉玄冥殿的伪丹有问题，昨夜趁月黑风高，将烬信灯丝缠进了地脉石缝。
此刻那些细若游丝的光丝突然泛起金芒，如网如茧，将丹无瑕的残念死死缠住。“你忘了？”她抬手按住心口，“修复最要紧的，是先拆了隐患。”
残念的尖叫戛然而止。
玉简“砰”地炸成齑粉，最后一缕黑烟被光丝拽进地底。
顾微尘望着漫天碎玉，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们怕的不是我们强大，是怕弱者也能抬头。”
山门外忽然静得落针可闻。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天际浮着一片阴云，却有雷光在云底翻涌。
陵不孤不知何时立在她身侧，玄色衣摆被风掀起，眼底有紫电游走。
他指尖轻弹，一道隐雷破空而出，精准劈在围山阵营的旗阵上——“轰”的一声，写满“妖阁祸世”的问罪榜被掀得粉碎。
“来了！”血砚生突然攥紧手中狼毫。
众人抬头，便见一道身影从云端坠下，像片被雷劈断的残叶。
那人身穿正音盟月白法袍，右手指尖还攥着半张未烧尽的宗籍符，落地时在青石板上擦出半道血痕。
“我不是来投降的！”他撑着膝盖起身，喉间溢出血沫，“我是来问——为什么只有你们肯收留一个读错经文的聋子！”
顾微尘的呼吸顿住。
她想起半月前，山门外跪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耳朵上缠着布，笔在地上歪歪扭扭写：“我听不清，但我会抄经。”是小豆子拽着他的衣袖，把人领进了伙房。
“那聋子是我师弟。”坠地的修士突然笑了，血泪混着沙粒糊在脸上，“他抄错一个字，师父要废他灵根。
我求了三天三夜，他们说‘废物就该自生自灭’。
可你们......“他举起手中残符，”你们给了他半块炊饼，说’抄错了改就是，慢慢来‘。“
风卷着他的话撞在碑上。
顾微尘看见他颤抖的手摸出火折子，残符腾起幽蓝火焰。
火星落在青石板上的瞬间，整座青崖轰然震动。
三碑齐鸣。
残碑上六百九十九个名字同时泛起柔光，像被春风吻过的苔痕；伤碑背面的刻痕化作金纹游走，那些被欺凌的痛、被遗忘的伤，此刻都成了流动的印记；修碑则缓缓升起，悬在半空，顾微尘昨夜用血写的“修不是为了变强”几个字，正映得满山发亮。
“师姐！”初心童的尖叫里带着哭腔。
顾微尘转头，便见那尊渗血的泥像“咔”地裂开，从缝隙里滚出一枚拇指大的陶芯——正是烬信灯的微缩版，灯芯处还凝着点晶亮的釉光。
“机关孔！”血砚生突然指向山门石壁。
顾微尘这才注意到，石缝里隐着个拇指大的凹洞，形状正与陶芯契合。
初心童踮脚将陶芯按进去，“咔哒”一声轻响，整座山门开始震颤。
青灰色的石壁缓缓分开，露出一条小径。
顾微尘眯起眼——那哪是普通的路？
每块石板上都凝着淡金色的光，仔细看竟是无数极小的花朵，花瓣薄如蝉翼，蕊心亮如星子。
小豆子扑过去扒拉花瓣：“是信心花！
小鸟说过，只有真心相信光的人才能种出来！“
“地脉通了。”陵不孤突然开口。
顾微尘伸手按向地面，果然有温热的力量顺着指尖往上涌。
她想起昨夜埋进地脉的烬信灯丝，此刻那些光丝正连成金线，从山脚螺旋上升，在半空织成巨大的灯影，将整座青崖笼在暖金色的光里。
“顾微尘！”
千里外的嘶吼穿透虚空。
顾微尘抬头，便见山心方向腾起黑雾，净无尘的分身从中踏出，指尖凝着毁天灭地的法诀：“你以为这是救赎？
这只是新一轮轮回！“
话音未落，地面突然裂开。
千道鬼影从地渊窜出，有披甲的将军，有抱琴的女子，有扛着锄头的老农——正是千祭陵里那些被岁月遗忘的亡魂。
他们嘶喊着缠住净无尘的分身，拖向不断加深的地缝。
“轮不轮回的......”顾微尘望着渐暗的山心，轻声道，“至少这一轮，有人记得怎么点亮灯。”
烬信灯突然剧烈跳动，灯芯爆出三朵灯花。
小豆子怀里的木雕小鸟扑棱着翅膀，尖声叫道：“雷！
雷！“
顾微尘抬头。
天际的紫雷云不知何时压得极低，像头蓄势待发的巨兽，云层里的雷光刺破晨雾，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
山风忽然停了，沙粒悬在半空，连烬信灯的光都凝住，仿佛天地都在屏息，等待那声迟早要落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