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后半夜来的。
陶知踩着没膝的积雪叩响顾微尘的柴门时,手背上的冻疮正疼得发木。
她怀里紧抱着个用油纸裹了三层的布包,每走一步都要把布包往胸口按一按,仿佛里面装的不是残破手札,而是会融化的星子。
柴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顾微尘披着旧棉袍站在门后,发梢还沾着灶火的暖香——她刚烧了热水,铜壶里的蒸汽正从厨房窗纸的破洞往外钻。
“陶姑娘?”顾微尘的声音带着刚醒的哑,却在看见陶知怀中布包的瞬间凝住。
她注意到对方睫毛上结着细小的冰碴,袖口沾着陈年土屑,那是守音人遗穴特有的红土。
陶知没说话,抖着手解开布包。
泛黄的绢帛在风雪中展开,最末一页的朱砂字被虫蛀得支离破碎,却仍能辨认出几个刺目的句子:“待有外来之魂,携尘而不染,行修而不争,彼时万器同悲,天地自启。”
“是在最底层的石匣里找到的。”陶知的手指抵着绢帛,指节因用力泛白,“守音人世代守护的遗穴,最深处埋着这个。
微尘姐,他们......他们说的是不是你?“
山脚下突然传来犬吠。
陶知回头望去,雪地里影影绰绰晃动着灯笼的光,有粗哑的嗓音喊:“陶丫头在顾姑娘这儿不?”
是张阿公。
他裹着儿子的旧皮袄,手里的灯笼被风吹得直晃,身后跟着十几个村民,老的抱着药罐,少的扛着锄头,连总说“神仙事不关我”的王屠户都来了,手里还拎着半片没剃净毛的猪皮——许是急着出门,连刀都没放下。
“顾姑娘!”张阿公率先在雪地里跪了下去,膝盖压得积雪“咯吱”响,“我们都听说了,昨儿您扫扫石阶,灵脉就醒了;您给阿婆补陶瓮,药汁都甜了三分。
那手札上写的’打开仙门‘,定是要您带我们回神仙住的地方去!“
“回神仙住的地方”这句话像颗火星,炸开满场嗡嗡的议论。
“对啊顾姑娘,我家那口老锅,打我爷爷的爷爷就在用,前儿突然自己冒热气,定是仙门要开的兆头!”
“我家小孙子夜里说梦话,喊‘仙人来接’,定是上头在招我们!”
“顾姑娘你就行行好,带我们去罢!”
雪越下越大,灯笼的光在雪幕里晕成模糊的团。
顾微尘站在门阶上,棉袍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月白中衣——那是她刚穿越时穿的旧衫,衣襟处还留着被原主庶妹推下悬崖时勾破的线脚。
她望着跪在雪地里的村民,忽然想起初到这村时,他们也是这样跪的。
那时她灵根尽毁,被家族弃在乱葬岗,是张阿婆捡了她,用热粥灌醒;是陶知偷偷塞给她半块灶糖,说“别怕,我娘说落难的凤凰也能再飞”。
可现在他们跪的,是传说里能“打开仙门”的“外来之魂”。
“你们想回去哪里?”顾微尘突然开口。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投进沸锅,议论声瞬间凝固。
张阿公抬头,雪落在他皱纹里,“自然是......神仙的地方。
我们守着山,守着灵脉,守着老祖宗的规矩,不就是等这一天么?“
“神仙的地方?”顾微尘重复着,目光掠过人群里抱着药罐的阿婆——那药罐上的裂纹是她前儿用金漆补的,金线蜿蜒如溪;掠过扛锄头的少年——他的锄头刃口缺了块,是她教他用铜片嵌补,如今砍起柴来比新的还趁手;最后落在陶知怀里的手札上,“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仙门里的神仙,为什么要留着这手札?
为什么要等一个’外来之魂‘?“
没人回答。雪落在灯笼上,“滋啦”一声化作水汽。
顾微尘转身走进屋,再出来时怀里抱着一摞泛黄的纸册。
陶知认得出,那是她的修复笔记——每一页都密密麻麻记着修补灵脉的纹路、调整功法的心得、甚至如何用灶灰和松胶补陶瓮的配方。
“这些东西,我写了七年。”顾微尘将笔记放在灶上,划亮火折子,“最开始我以为,只要修复了自己的灵根,修复了残破的功法,就能证明’凡尘根‘也能修仙。
后来我修灵脉,修法宝,修别人的道伤......“
火舌舔着纸页,焦糊味混着松烟飘起来。
陶知看见顾微尘的睫毛在火光里颤动,“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修的从来不是什么灵脉、法宝,是你们忘了怎么看这个世界的眼睛。”
最后一页笔记烧着时,有片纸灰突然从火里窜出来。
它打着旋儿飞过门槛,落在院中那口陶瓮上——那是张阿婆的旧瓮,前儿裂了道缝,顾微尘用蛋清和陶土补好,今早瓮口还凝着露,结成个“安”字。
纸灰触到瓮面的瞬间,瓮里的清水“哗啦”翻涌。
陶知屏住呼吸,看见水面映出模糊的影像:玻璃展柜里,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子正俯身修补青铜鼎,她的手指沾着金漆,在鼎身裂纹处勾勒,动作轻得像在哄睡孩子。
“那是......”陶知的声音发颤,“你的前世?”
人群里传来抽气声。
王屠户的刀“当啷”掉在雪地里,张阿婆的药罐滚出老远。
顾微尘望着水面,火光在她眼底明明灭灭,“我不是钥匙,我是锁孔里积的灰。
这世界从来没锁过门,只是你们太久没擦,看不见门一直开着。“
雪不知何时停了。
后半夜的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得雪地发白。
村民们三三两两散去,有人捡起王屠户的刀,有人帮张阿婆捡药罐,没人再提“仙门”。
陶知蹲在陶瓮前,看水面的影像渐渐淡去,只余自己的倒影,睫毛上的冰碴闪着光。
“微尘姐?”她回头,却见顾微尘已经不见了。
次日清晨,陶知在风蚀岩台找到她。
顾微尘站在最高处,梅树的枝桠扫着她的发顶,脚下是被她挖开的土坑——里面埋着枚青灰色的碎片,边缘带着现代文物特有的人工打磨痕迹,是她穿越时唯一带来的东西。
“他们以为这是钥匙。”顾微尘将碎片放在掌心,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刚穿来那会儿,我也这么以为。
我总想着用它打开什么,证明自己不是废物。
可它连个木匣都没打开过,却让我明白了......“
她突然用力一握。
碎片在掌心碎成齑粉,顺着指缝漏下去,被山风卷着洒向山谷。
“万物自有打开自己的方式。”
当天傍晚,陶知正在补陶瓮,突然听见“嗡”的一声。
她抬头,看见自家的铁锅在冒微光,院角的洗衣盆在发光,连墙角那把断了齿的木梳,齿缝里都渗出淡金色的光。
更奇的是地脉。
她攥着测震尺,感受着震波在掌心游走——不是以前那种急切的、索要的震动,而是像母亲拍着孩子睡觉的轻拍,像老槐树在风里摇叶子的沙沙,像顾微尘扫石阶时,扫帚尖划过青石板的“唰啦”。
“原来你一直在这里......只是我们都忘了该怎么看你。”陶知听见自己轻声说。
测震尺上的震波突然剧烈震颤,像在回应她的话。
数日后,春雷初动。
顾微尘扛着铁镐来找陶知,镐头磨得发亮,是她每日修灵脉的工具。
“路已经醒了。”顾微尘将铁镐递过去,“不需要再有人替它记着。”
陶知接过铁镐,指尖触到镐柄上熟悉的凹痕——那是顾微尘握了七年的位置。
她望着顾微尘转身下山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夜老槐树下的裂锅:它轻震了三下,不多不少,正是顾微尘每日清晨烧水时,用筷子敲灶台的节奏。
当晚,陶知坐在门槛上纳鞋底。
风掠过空荡的素胎台,一片新生的嫩叶卷住她的指尖,凉丝丝的,像谁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你说你是尘......”她望着星空低语,“可没有尘,镜子照不出光。”
春雪初融那天,陶知站在村口望山。
山雾散了些,能看见山脚下的村庄,炊烟正一缕缕升起来,在风里缠成模糊的云。
她闻见小米粥的甜香,忽然想起顾微尘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真正的归途,从来不在门后。”
风里有湿润的气息,像是要落雨了。
陶知摸了摸怀里的测震尺,尺面的震波正温柔地起伏着,像在说:“你听,春天在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