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花的一声“林政委”，让屋子里的气氛瞬间热烈起来。姑娘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候着，又是倒热水，又是拿干毛巾。
王玉霞也站了起来。她看着被众人簇拥着的林曼依，目光却越过她的肩膀，望向门外黑漆漆的雨夜。
那里空空如也，除了沙沙的雨声，什么都没有。她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火苗，瞬间被风雨浇灭了。
翠花问出了她最想问，却又问不出口的话：“林政委，我们孙教官呢？他……他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这个问题一出，屋里的喧闹声小了下去。所有姑娘的目光都集中在林曼依身上，充满了期待。
林曼依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笑着说：“孙队长有别的任务，去县城了。这次就我一个人回来，了解一下情况。”
她的话音刚落，王玉霞清晰地看到，好几个姑娘脸上都露出了和翠花一样的失望神色。
她自己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像是灌了铅。她默默地坐回原位，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茶水，喝了一口，以此来掩饰自己空落落的心情。
林曼依脱下湿透的外衣，换上了翠花找来的干净衣服，整个人利索了不少。
她没有坐下休息，而是直接开门见山：“大家先别忙活了，都坐下。我这次来，除了看看大家，还想做个调查。我想听听大家对孙大成同志的看法，好的坏的，都可以说。”
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铅笔，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翠花是交通员，她的看法林曼依早就知道。她想听听其他人的声音。
姑娘们互相看了看，一开始还有些拘谨。
“林政委，这有啥好说的，孙教官……他好呗。”
桃花先开了口，脸有点红。
“对，孙教官本事大！”
杏桃立刻接话？
“他教我们打枪，一说我们就懂。以前我们自己瞎练，枪都端不稳。”
“他还教我们摔跤，说是叫格斗。我上次跟翠花姐摔，都差点把她撂倒了！”
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姑娘们七嘴八舌，说得眉飞色舞。
她们说的都是一些训练中的小事，比如孙教官怎么罚她们跑圈，怎么手把手纠正她们的动作，怎么用一根草棍就能测出风向。
言语之间，全是发自内心的崇拜和敬佩。
林曼依一边听，一边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她的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印证着姑娘们的话语。
“你们说的这些，我都记下了。”
林曼依抬起头，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王玉霞。
“王老师，我听说孙大成同志在黄家大院，杀过一伙冒充土匪的兵痞？当时您也在场，能具体说说当时的情况吗？这件事，文叔不知道，孙大成自己也没细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王玉霞身上。
王玉霞放下茶杯，心里微微一颤。那晚的情景，像是烙印一样刻在她脑子里，一碰就疼。但她知道，这是林曼依在考察孙大成，她必须说。
她定了定神，开始讲述。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过多的情绪，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
“那天晚上，县上的张团练，带着一帮人，假扮成土匪冲进了黄家大院……”她从张团练如何逼迫，讲到孙大成如何杀掉了所有人。
姑娘们听得大气都不敢出。虽然她们也零星听过一些传闻，但从当事人嘴里说出来，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当王玉霞讲到孙大成一枪打穿一个兵痞的喉咙，在十几把枪口下，将张团练等人全部打死时，屋子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他杀完人，身上全是血。就那么站在院子中间，对我说，‘没事了’。”
王玉霞说到这里，声音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停顿。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浑身浴血，却依然挺立如山的背影。那个背影，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
故事讲完了，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雨声，和煤油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林曼依停下了笔，她看着王玉霞，眼神复杂。她能想象到当时的凶险，更能感受到，这件事在王玉霞心里留下了多深的印记。
孙大成从不夸耀自己的功绩，这份沉稳，让她更加欣赏。
她沉默了一会儿，合上了小本子。
“好，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
她站起身，环视了一圈屋里的姑娘们，最后目光落在王玉霞身上？
“时间不早了，大家都去休息吧。我今晚上就跟王老师一起睡，顺便再了解一些孙大成同志的情况。”
这句话一出口，王玉霞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知道，真正的“调查”，现在才要开始。
姑娘们散去后，林曼依便跟着王玉霞回了她的住处。雨还在下，两人撑着一把伞走在泥泞的小路上，一路无话。
回到王玉霞的房间，林曼依脱下鞋，活动了一下脚腕。房间不大，收拾得异常整洁，一股子书卷气。
一番简单的洗漱之后，两人都上了床，盖着同一床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煤油灯的火苗被调得很小，豆大的光晕在墙上轻轻晃动。
林曼依能感觉到身边这个女人的僵硬。她侧躺着，一动不动，呼吸放得很轻，像是在极力掩饰自己的存在。
林曼依觉得有些奇怪，按照孙大成的说法，他们是相爱的。可从自己进村到现在，王玉霞没有主动问过一句关于孙大成的话。
这份平静，有些不合常理。
沉默在蔓延。最终，还是林曼依先开了口。
“王老师，你别紧张。”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很清晰。
“孙大成同志在山上表现很好，他是个天生的军人。我们那支队伍，在他手里一个月，就跟换了支部队一样，非常有纪律，非常有战斗力。这次他去县城，也是为了执行侦察任务，没有危险的。”
她特意说得详细了些，像是在汇报工作，又像是在安抚。
“嗯。”
王玉霞只是从喉咙里轻轻应了一声，依旧没有转身。她没有主动问太多，可她的心，却像被猫爪子挠一样。
她想知道孙大成的一切。在山上吃得习不习惯？睡得好不好？那么多人，会不会有人排挤他？最关键的是……他有没有，哪怕偶尔，会想起柳树湾，想起她？
这些问题在心里翻江倒海，可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怕自己一开口，就暴露了那份日夜滋长的思念。
在这个年轻、热情、并且明显对孙大成有着不一样情愫的女同志面前，她本能地选择了防备和退缩。
见王玉霞还是那么淡定，林曼依索性坐了起来，重新从床头的衣服口袋里掏出那个小本子和铅笔。
“王老师，接下来我要问的，可能有些冒昧。但这关系到孙大成同志的入党问题，组织上必须对他的社会关系和历史背景有清晰的了解，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她摆出了政委的架势。
王玉霞沉默着转过身，面对着她，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关于冥婚的事。孙大成同志说，他和你死去的女儿，举行过冥婚。这是真的吗？”
林曼依的目光紧紧盯着王玉霞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情绪波动。
提到女儿，王玉霞的眼神暗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是真的。”
她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我公公，也就是黄仁贵，看中了孙大成的力气和为人。那时候村里闹土匪，壮劳力要么跑了，要么被抓了壮丁，他需要一个人来撑起黄家，保护柳树湾。
所以，他先是出钱给大成盖了三间瓦房，送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后来，为了能彻底把他拴在黄家，拴在柳树湾，就在大成面前，提了这桩冥婚。”
“大成是个有恩必报的人，他觉得黄家对他有恩，就答应了。所以，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我的女婿。”
王玉霞不知道林曼依问这些的具体目的，她怕引起什么误会，连忙又补了一句：“这两年，我们一直以礼相待，他叫我‘姨’，我当他是子侄辈。我们之间，没有半点逾越。”
林曼依在本子上迅速记着，嘴里喃喃自语：“我明白了，黄仁贵设计，孙大成报恩……这桩婚事，一个为了拴住人，一个为了还人情。这里面没有什么对错，只有你情我愿。”
她抬起头，给出了一个总结，然后话锋一转，问题变得更加尖锐。
“可是，文叔，就是文志远同志，他跟我说，你是孙大成未过门的媳妇，你也在场，当时你并没有否认。这又是怎么回事？”
王玉霞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显。她有些窘迫，避开了林曼依的目光。
“那……那是个误会。”
她声音小了下去，带着一丝羞赧。
“当时情况紧急，我们刚把人从保密局的据点救出来，端了他们的皖南站。大家都在紧急撤离，乱哄哄的。文队长大概是看我一直护着大成，就误会了我们的关系。
那种时候，我……我总不能拉着他解释说，我不是他媳妇，我是他丈母娘吧？所以就没来得及辩解。后来……后来也就没机会再说了。”
林曼依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误会！竟然只是一个误会！
她一直以为，王玉霞和孙大成之间，就算不是夫妻，也是情侣。这是横在她和孙大成之间最大的一座山。现在，这座山，塌了。
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她的头脑。她“啊”的一声，激动地从床上跳了下来，光着脚在冰凉的地面上走了两步，兴奋得有些手舞足蹈。
“是个误会啊！太好了！原来只是个误会！”
她自言自语着，脸上是难以抑制的笑容。
王玉霞被她的反应惊得愣住了。她看着这个像孩子一样兴奋得团团转的年轻姑娘，心里忽然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她终于百分之百地确定，这个林政委，爱上了孙大成。
林曼依兴奋过后，很快又恢复了革命者的理智和果决。她重新坐回床边，目光炯炯地看着王玉霞。
“既然是误会，那就更好办了！但这桩冥婚必须解决！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能让这种封建糟粕一直拖着孙大成同志！他是个好同志，前途无量，不能被这种荒唐事绊住脚！”
“不！”
王玉霞几乎是脱口而出。
“暂时……暂时还不能解决！”
她低下头，不敢去看林曼依的眼睛。她想到了孙大来，想到了那个一年之约。孙大来说，一年之内，他会解决好一切，让孙大成堂堂正正地生活。
她答应过他，要帮忙稳住孙大成。更重要的是，靠着女人的直觉，她能感受到林曼依对孙大成的势在必得。
一旦这层“丈母娘”的关系被取消，她和孙大成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名义上的牵绊了。照着孙大成的性子可能就会立即向她求婚，一想到这里，心里就一阵发慌。
“为什么不能取消？”
林曼依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一步上前，抓住王玉霞的胳膊，急切地追问。
“这对他不公平！你难道想让他背着一个死去的人的丈夫的名义过一辈子吗？”
王玉霞被她抓得生疼，心里更是一片慌乱。她该怎么解释？孙大来的事情不能说，那是秘密。她自己的那点私心，更不能说。
情急之下，她只能找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蹩脚的理由。
“因为……因为，一旦取消了冥婚，我就……我就不是他的丈母娘了！”她慌乱地抬起头，看着林曼依，“有了这个名分，我们……我们……”
她“我们”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想说，有了这个名分，她才能名正言顺地关心他，留住他。可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林曼依看着她慌乱无措的样子，忽然“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她眼里的急切和质问，瞬间变成了了然和一丝怜悯。
“我明白了！”
她松开王玉霞的胳膊，眼里闪着恍然大悟的光。
“我全明白了！你是想用这个‘丈母娘’的名分，来拒绝孙大成，对不对？你比他大，又是个寡妇，你觉得你是他的拖累，怕耽误了他的前程！所以你才用这个名分把他推开！”
林曼依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推断无比正确。这完全符合一个善良、隐忍、懂得自我牺牲的旧时代女性的形象。
她看着王玉霞，语气变得柔和起来，带着一种开解和劝慰：“王老师，你的心思我懂。但是你错了，革命队伍里不讲究这些。爱情是自由的，婚姻也是自由的。你不能因为这些所谓的‘为他好’，就剥夺了他追求幸福的权利，也委屈了你自己！”
王玉霞怔怔地看着林曼依，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想反驳，想说不是这样的。可她又能说什么呢？林曼依的这番话，听上去是那么的合情合理，充满了革命者的光明磊落。
而她自己那些幽暗曲折的心思，在这样的光芒下，显得如此自私和上不了台面。
她只能，选择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