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杰心里“咯噔”一下，林楚君？她怎么找到76号来了？还表妹？这女人胆子也太大了！
面上他不敢露馅，只好装作刚想起来的样子，拍拍额头：“哦哦，对对，瞧我这记性，我表妹说过这两天要来上海玩一趟。”
科室里几个闲着的立刻来了劲头，赵胖子挤眉弄眼：“表妹？志杰，没听说你在上海还有亲戚啊，生的怎么样？俊不俊？”
连一直埋头看文件的王逸飞都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若有所思地看了高志杰一眼。
高志杰心里骂娘，脸上还得堆起笑：“乡下亲戚，乡下亲戚，来找个活计做做。我去去就来。”他赶紧起身，几乎是逃离了这间充满探究目光的办公室。
走到76号那阴森的大门口，远远就看见林楚君站在门房外的角落里。她今天穿了件半新不旧的蓝布旗袍，头发规规矩矩地梳在脑后，挎着个竹编的小篮子，上面盖着一块素色手帕，活脱脱一个从乡下刚进城的、有点怯生生的小姑娘。
看见高志杰出来，她眼睛微微一亮，往前挪了一小步，细声细气地喊了一声：“阿哥。”
这一声“阿哥”，叫得高志杰头皮有点发麻。他快步走过去，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点点埋怨：“阿妹？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林楚君微微低头，手指绞着篮子上露出的手帕角，声音更小了：“娘、娘让我给你带点家里的茶叶和炒米，说你一个人在上海，吃不好……我问了好多人，才找到这里。”她说着，小心翼翼地把篮子递过来。
高志杰接过篮子，入手微微一沉。他掀开手帕一角，里面果然放着两包用牛皮纸包得方正正的东西，看起来就是茶叶和炒米。但在茶叶包旁边，还躺着一个深褐色、毫不起眼的陶瓷茶叶罐，罐身冰凉。
他心里明镜似的，这罐子才是重点。
“哎呀，真是的，麻烦你跑这么远。”高志杰嘴上说着，迅速将手帕重新盖好，语气带着点“城里人”对“乡下亲戚”的不耐烦，“行了行了，东西我收到了。你住哪里？安顿好了没有？”
“找了一家小客栈，先住下了。”林楚君依旧低着头。
“那快回去吧，我这里还在上班，不好多待的。等空闲了再去找你。”高志杰只想让她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林楚君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清澈，却又像藏着什么话，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转身走了，背影融入街角的人流。
高志杰提着篮子，站在原地看了几秒，这才转身往回走。门房的老头咧着嘴笑：“高技术员，侬表妹蛮水灵嘛。”
“乡下丫头，不懂规矩，麻烦您了。”高志杰敷衍着，心里却在快速盘算。林楚君冒这么大风险亲自来，还用这种近乎直送的方式传递东西，这茶叶罐里的情报，绝对非同小可。
回到电讯科，果然又是一阵哄闹。
“志杰，表妹呢？怎么不让人家进来坐坐？”
“就是，藏着掖着做啥？”
赵胖子更是直接凑过来想掀篮子：“带的啥好东西？让阿拉看看乡下特产！”
高志杰心里烦得要死，脸上还得赔笑，一把拍开赵胖子的手：“去去去，一点茶叶炒米，有啥好看的。”他动作麻利地将两包茶叶炒米拿出来，直接塞给赵胖子，“喏，拿去给大家分分，堵堵你们的嘴。”
“哎哟，谢谢志杰，谢谢表妹！”赵胖子眉开眼笑，忙着去拆包裹。
高志杰则顺势将那个深褐色的茶叶罐，看似随意地塞进了自己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还用几本厚重的技术手册挡了挡。他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像揣了个兔子。
接下来半天，高志杰都有些心神不宁。他强迫自己处理了几份无关紧要的设备维护记录，耳朵却时刻竖着，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周云龙下午来过一次，只是例行转了转，没说什么，但高志杰总觉得他那眼神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铃响，高志杰几乎是第一个冲出办公室的。他没有直接回公寓，而是故意绕了几个圈子，又在人多杂乱的菜市场转了一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像一条泥鳅一样，钻回了自己的小屋。
反锁房门，拉严窗帘。
他这才从怀里掏出那个带着体温的茶叶罐。罐子很普通，就是街上最常见的那种。他小心翼翼地拧开盖子，里面果然是满满一罐深绿色的茶叶。
高志杰没有用手去掏，而是找来一双筷子，轻轻拨开表层的茶叶。指尖传来细微的异样触感——有东西藏在下面。他屏住呼吸，用筷子尖小心翼翼地将那样东西夹了出来。
是一卷比小指甲还小的微型胶卷。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折叠得只有火柴盒大小的薄纸。
高志杰先展开那张纸，上面是林楚君娟秀而简洁的笔迹：
“急。影佐获密电，疑‘木马’与近期技术泄密有关，排查重点锁定有技术背景、近期行为异常者。名单附后。另，新任务：查明‘幽灵’电台精确位置及使用者身份，此人威胁极大，可相机清除。‘旗袍’。”
高志杰的心沉了下去。影佐果然没有放弃，排查范围在缩小，自己绝对在嫌疑名单上。他拿起那卷微型胶卷，走到床边，从床板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个自制的、结构简单的微型胶卷阅读器（利用废弃的显微镜目镜和光源改装）。
对着灯光，他看到了胶卷上的内容。前面几张是几张模糊但能辨认的照片，是76号内部一些人的档案片段，旁边用红笔做了标记，估计就是林楚君说的“名单”。他看到了王逸飞的名字，后面标注着“背景存疑，与重庆有间接关联”；也看到了总务科另一个平时不声不响的老股员的名字。他自己的名字不在上面，但这并不意味着安全。
胶卷的最后部分，不是照片，而是一连串复杂的信号波形图和几组数字坐标，旁边标注着——“幽灵信号特征及初步定位区域”。
“幽灵……”高志杰喃喃自语。这就是那个几乎让他栽跟头的神秘发报者。组织要求查明并清除，看来此人的存在已经严重威胁到了地下工作的安全。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影佐的怀疑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而找出“幽灵”的任务又迫在眉睫。他感觉自己像在走钢丝，脚下是万丈深渊。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他先将胶卷和纸条小心销毁，冲入下水道。然后摊开一张上海地图，根据胶卷上的坐标，找到了“幽灵”信号的大致活动区域——法租界西区，靠近一片混杂着民居、小作坊和废弃仓库的地方。
范围依然很大，如同大海捞针。
依靠“蜂刺”或者“巡弋者”进行大面积搜索不现实，能耗太高，也容易暴露。必须想个更巧妙的法子。
他盯着地图，目光在那些街道巷弄间游走，大脑飞速运转。这个“幽灵”使用的是经过伪装的商业电台信号，极其隐蔽，连76号的电讯监测车都难以精准定位……
等等！电讯监测车！
高志杰眼睛猛地一亮。76号为了抓捕地下电台，配备了几辆经过改装的电讯监测车，上面有目前最先进的无线电定向仪。虽然无法完全破解“幽灵”的伪装，但如果能……利用它们呢？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他可以利用自己在电讯科的身份，以“测试新型号干扰设备效能”或“校准监测车定向精度”为名，申请调动监测车，在自己划定的、包含“幽灵”活动区域的几个街区进行“例行巡逻测试”。
当然，他不能直接告诉监测车去找“幽灵”，那样等于自爆。但他可以在测试过程中，暗中记录下车载定向仪捕捉到的所有异常信号强度和大致方向。回到办公室后，他再结合自己掌握的“幽灵”信号特征，从海量数据中筛选、交叉比对，进行更精确的三角定位！
这需要极高的技术能力和对数据的敏感度，恰好是他的强项。而且整个过程，在旁人看来，只是他高志杰工作认真负责，在积极改进76号的反谍技术装备而已。
风险在于，监测车的活动可能会打草惊蛇，让“幽灵”警觉。而且，调动车辆需要合理的借口和周云龙的批准。
“搏一记了！”高志杰低声用上海话自语道，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主动出击，在刀尖上跳舞，才能杀出一条生路。
他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仿佛能看到那个隐藏在城市某个角落的“幽灵”，以及影佐那双隐藏在镜片后、冰冷审视的眼睛。
他拿出纸笔，开始草拟一份《关于优化移动监测效能及设备校准的申请报告》。字斟句酌，既要达到目的，又不能引起任何怀疑。
写完报告，已是深夜。他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林楚君白天那声“阿哥”，和她离开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莫名地在他脑海里盘旋。
这女人……到底只是冷静传递任务的“旗袍”，还是也藏着别的什么心思？
他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在这个地方，一丝一毫的软弱和分神，都可能是致命的。
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