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生日后,李静开始以学业忙,要写论文,准备实习等等各种理由,有意无意地减少着与关红旗的见面。
前段日子半个月至少两三次的固定约会,变成了如今一个月都难得碰上一面。
关红旗把电话打到她宿舍,也十有八九找不到人,留了言也常常石沉大海。
关红旗不是迟钝的人,他清晰地感觉到了她那种刻意的疏远。
起初他以为她真的忙,但次数多了,那种被推开的失落和隐隐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他想起生日那天她匆匆离去的身影,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闷得发慌。
这天,他再也按捺不住,正好没课,一大早直接坐车到了师范大学。
只是他到的时候,李静已经出门了,宿舍的管理员也不知道她去了哪。
于是,他只能在李静宿舍楼下那棵熟悉的槐树下等着。
从阳光明媚等到夕阳西沉,再到夜幕低垂,路灯亮起。
他靠着树干,目光始终盯着宿舍楼的出口。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但与此同时,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住了…
李静不是一个人,她身边还跟着一个戴着眼镜模样斯文的男同学。
两人并肩走着,似乎在讨论着什么,李静脸上带着轻松自然的笑容,那男生不时点头看她,气氛融洽。
这画面让关红旗站直了身体,下颌线下意识绷得紧紧的。
没片刻,不远处的李静也看到了槐树下那个挺拔的身影,她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随即淡了下去,消失无踪。
她快速对身边的男同学说了几句,那男生看了看关红旗的方向,点点头,先一步走进了一旁的男生宿舍楼。
李静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到关红旗面前。
路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有些陌生。
关红旗没有开口,李静压下复杂的情绪,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你怎么来了?”
关红旗抿紧了嘴唇,努力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和怒火,声音因为长时间的等待和情绪的压抑而有些沙哑,“那个男的是谁?”
他的目光锐利,像钉子一样钉在她脸上。
李静被他这审问般的语气弄得一怔,随即皱起了眉,“我同学啊,怎么了?”
她感觉眼前的关红旗情绪很不对,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这让她本能地感到不适和抗拒。
“同学?”关红旗几乎是咬着牙重复了一遍,他上前一步,逼近她,“你知不知道我在这等了你一天!从上午等到现在!”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和愤怒。
李静是真的诧异了,她确实不知道,毕竟一大早就出去实习了。
这会儿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你来了。”
她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眼眶,心里有些乱,但更多的是被他态度激起的逆反,“不过,你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儿吗?”
这句话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关红旗所有积压的情绪。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猛地嗤笑一声,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我没事就不能找你了?!李静,我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生分了?”
还不等李静解释或者反驳,关红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失望,有愤怒,还有她看不懂的受伤。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背影决绝,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很快便融入了夜色之中。
李静僵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晚风吹来,带着凉意。
刚才那一连串的质问和他最后的眼神,像冰水一样浇在她心头。
先是莫名其妙地被吼,然后是他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后知后觉的愤怒涌了上来,她鼻子一酸,眼眶就红了。
不是…他凭什么跟她发火?
他和那个女班长笑得那么开心的时候,想过她的感受吗?
两个人已经很久没见了,他能来找她,她心里也是真的开心,可还没等她开心几秒,他就这样冲她发脾气?
简直不可理喻!
直到关红旗到底背影彻底消失,李静用力眨了眨眼睛,把那股湿意逼了回去,也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宿舍楼。
……
一九八五年的夏天,蝉鸣聒噪。
距离那晚在师范大学宿舍楼下不欢而散,也已经过去了许久。
关红旗再也没有去找过李静,李静也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没有只言片语传来。
一场漫长的冷战,无声无息地贯穿了他们大学生活的最后时光,直至各自毕业,分道扬镳。
……
关红旗凭借出色的能力和在部队锻炼出的过硬素质,直接进入了姐姐初创但发展迅猛的集团,担任总经理,主要负责前景广阔的房地产开发板块。
为了帮姐姐的忙,让姐姐轻松一点,他雷厉风行,应酬不断,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用高强度的工作填满所有时间。
李静则如她所愿,进入了一所区重点中学,成为了一名高中语文老师,站在了三尺讲台之上。
……
也不知这样的日子维持了多久,这天,华灯初上,关红旗送走最后一批客户,独自坐在新装修好的办公室里,宽大的办公桌,真皮座椅,却驱不散心头的空落。
窗外是首都日渐繁华的夜景,霓虹初上,但他的眼前,却总是闪过图书馆的旧书光影、雪夜巷口的烟花、还有那天晚上李静疏离而平静的眼神。
他烦躁地松了松领带,最终还是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强国,是我,红旗,有时间吗?要不要出来陪我喝点?”
半个小时后,两人坐在了一家老字号小饭馆的角落里。
木桌长凳,烟火气十足,与关红旗此刻一身笔挺西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坐在对面的林强国,是关红旗在部队时最铁的战友,如今在公安系统工作。
他看着对面一杯接一杯闷头喝酒的关红旗,忍不住用筷子敲了敲他的杯子沿儿,“嘿!我说红旗,你这什么情况?关姐姐的公司开不下去了?你怎么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儿了吧唧。”
关红旗抬起眼,眼底带着血丝,苦笑一下,又灌了一口辛辣的二锅头,“甭提公司,我姐能力强,公司的一切好着呢。”
“那你这副德行给谁看?”林强国看他这样。忍不住皱眉,“到底怎么了?跟哥们儿还藏着掖着?”
关红旗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玻璃杯壁,终于闷声开口,“我今天见到李静了。”
林强国一愣,“李静?你们不是几乎腻在一起吗?”
他这几年没少跟关红旗聚,每次他带妻子,关红旗也会把李静带上。
一来二去,大家都成了朋友。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关红旗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们以前…确实好,现在…估计人家都不想看见我。”
“??”林强国微微瞪大双眼,他还以为两人毕业之后也该结婚了,这突然怎么了?
“你们…咋了?”
关红旗抿嘴,最终还是将那次他生日后的疏远…以及那晚看到她和男同学有说有笑最后不欢而散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他语气里带着难以释怀的憋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反正就这么着,我们几乎再没联系,毕业了,各奔东西。”
林强国听完,眉头拧成了个疙瘩,“就为这?你们这…听着像是有什么误会吧?你没问问她?也许那男的真就只是普通同学呢?”
“我问了!她那个态度,冷冰冰的,好像我多管闲事!”
关红旗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酒意和积压的火气,“我等了她一天!看到她跟别的男的……我问问怎么了?她倒好,一句‘有什么事吗’把我打发了!我关红旗在她眼里就那么不值钱?”
说完,他又灌了一口酒,喉结滚动,“这么长时间,她连一个电话都没有!一次都没有!也不打算跟我解释,或许…这些年只有我自作多情,以为我们已经是那种关系了!”
林强国看着他这副钻牛角尖的样子,叹了口气,“红旗,不是我说你,这事儿你可能真想岔了,姑娘家脸皮薄,也许就是等你先开口呢?
你一个大男人,跟人家计较这个?低个头,去把话说开,能掉块肉还是怎么着?”
“我没错低什么头?”关红旗梗着脖子,那股在部队里练就的倔强劲儿上来了,“凭什么每次都是我先服软?她就不能主动一次?她心里要是有我,能这么晾着我大半年?应该解释的人是她!”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个理儿,心里的那口气堵得更厉害了。
林强国看他油盐不进,知道这哥们儿是钻死胡同里了,现在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无奈地摇摇头,拿起酒瓶给关红旗又满上,“得,算我白说,你们这糊涂账啊,自己算去吧,来,喝酒喝酒,今天哥们儿就陪你一醉方休,明天醒来,该干嘛干嘛!”
关红旗不再说话,端起酒杯,与林强国用力一碰,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份失落的难受。
他知道林强国说得有道理,可那份男性自尊和被她冷落的委屈,像一堵墙,横亘在他和她之间,让他无法向前迈出那一步。
饭馆里人声嘈杂,他的世界却一片沉寂,只剩下苦酒入喉的吞咽声。
……
一九八五年的夏天,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吵得人心烦。
李静毕业分配到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离开学还有段日子,她几乎足不出户,整天把自己关在狭小的家里,不是埋头写教案,就是对着窗户发呆。
家里那台老旧的华生电扇吱呀呀地转着,却吹不散屋里的闷热,也吹不散她心头的郁结。
李静的母亲,王素芬观察女儿好些天了。
这天下午,她终于忍不住,一边摘着豆角,一边状似无意地打探,“静啊,这都快一个多月了吧?我怎么没见着小关来找你啊?以前在学校,你不是说他不是隔三差五就来找你么?他工作那么忙吗?”
李静握着钢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在备课本上洇开一小团墨迹。
她没抬头,只是沉默着,用橡皮慢慢擦去那点污痕。
王素芬等了半天没回应,心里咯噔一下,放下豆角,凑近了些,声音里带了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闺女,妈跟你说话呢,听见没?小关怎么都不找你出去看电影了,你们俩,没啥事吧?”
李静抬起头,眼神有些复杂地看向母亲,窗外明晃晃的阳光照得她脸色有些苍白。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王素芬几乎要失去耐心,才听到女儿用一种极力维持平静的语气开口,“他…估计不会来了,我们之间不联系了。”
“什么?!”王素芬的声音瞬间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们之间不联系了?!什么叫不联系了?!”
因为太过激动,她猛地站起身,带得小板凳都晃了一下,“你们俩这都多少年了?从复习高考那会儿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这大学都毕业了,工作也落停了,怎么反倒不联系了?!”
李静心烦意乱,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笔记本的边缘,“没什么,就是觉得可能…两人都没那个往下发展的意思吧。”
她试图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掩盖内心的波澜。
“没那个意思?!”王素芬简直要气笑了,声音又尖又利,“李静!你当你妈是傻子糊弄呢?!没意思能一起耗好几年?没意思他能天天往咱家这胡同口张望?没意思你会熬好几个夜给他织那歪脖子树似的围巾?!”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这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猛的瞪大,“闺女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是不是他关红旗现在出息了,家里条件又越来越好,所以看不上咱们这小门小户了?!觉得咱家配不上他了是不是?!”
听到母亲这样揣测关红旗,李静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妈!你胡说什么呢!不是他的问题!跟他家没关系!”
她语气急促,带着一种本能地维护。
“不是他的问题那就是你的问题?!”王素芬立刻调转矛头,“你说你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啊?多好的一桩婚事,眼看着就要成了,怎么说黄就黄了?你倒是跟妈说清楚啊!你想急死我是不是?!”
她用力推了李静肩膀一下,又气又急,眼圈都红了。
毕竟她闺女的年纪也不小了!!
李静被母亲推搡着,心里堵得厉害,那股从毕业前就积压的委屈和倔强一起涌了上来。
她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妈!您就别问了行不行?我的事儿我自己清楚!求您了,去做您自己的事儿吧,别管了!”
她说完,转身就想躲回里屋。
“我不管?!我不管你谁管你?!”王素芬看着女儿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更是火冒三丈,又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你都多大了?啊?眼瞅着就…这好好的对象说没就没了,你让我怎么跟你爸交代?让你那些叔叔阿姨怎么看?”
她喘着粗气,在狭小的屋子里转了两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猛地停住脚步,“行!你不说!你厉害!你不着急,我替你着急!”
她走到五斗橱前,哗啦一下拉开抽屉,翻找着什么,嘴里兀自不停,“既然你和小关不成,那我明天就去找你张阿姨,她路子广!还有你王婶,她娘家侄子好像就在机关上班,听说人挺老实的…我就不信了,离了他关红旗,我闺女还找不着好对象了!”
相亲……
李静背对着母亲,站在里屋门口,手紧紧握着门框,指节泛白。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激烈反对母亲替她张罗相亲。
她只是沉默地听着母亲带着怒气和不甘的絮叨,像一尊失去了所有表情的雕塑。
或许…她该往前走了。
她确实也没几年时间可以耽误了!
……
十来天在压抑和母亲的絮叨中过去,李静终究是拗不过王素芬近乎强硬的安排,答应去见一个人。
见面地点选在了一家新开不久环境相对雅致的餐厅。
对方叫赵志刚,在机关工作,端着铁饭碗,人如其名,长得虽不如关红旗那般挺拔俊朗,但也收拾得干净利落,言谈举止带着体制内特有的稳妥和一丝拘谨。
这一顿饭吃得还算平和,两人聊了聊各自的工作,大多是赵志刚在说,李静偶尔附和几句,心思却像飘在空中的柳絮,落不到实处。
饭后,赵志刚提议去看场电影,新上映的《少年犯》,说是很有教育意义。
李静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
电影院门口人来人往。
就在他们拿着票准备入场时,一个带着老婆孩子的男人迎面走来,双方打了个照面,都愣住了。
“李静?”林强国惊讶地喊出声,目光迅速从李静脸上滑到她身旁陌生的赵志刚身上,眼神里充满了意外和探究。
他怀里抱着三岁大的儿子,妻子挽着他的胳膊。
李静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关红旗最好的朋友,神情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勉强笑了笑,“强国同志,这么巧。”
“是啊,真巧。”林强国应着,眼神却像钉子一样落在赵志刚身上,“这位同志是??”
李静不想多生事端,简单介绍,“这是我朋友,赵志刚。”
她又转向赵志刚,“志刚,这是林强国,我…一个朋友。”
赵志刚倒是落落大方,主动伸出手与林强国握了握,笑容坦荡,“林同志你好,我和李静正在试着接触,互相了解阶段。”
他语气自然,似乎觉得这没什么需要隐瞒的,甚至还带着点初次接触的积极,“你是李静的朋友,那太好了,正好可以多跟我说说李静喜欢什么,我也好投其所好。”
他态度非常好,显得诚意十足,似乎是对李静非常满意。
林强国听着这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股说不出的别扭和着急涌上来。
他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敷衍道,“啊…好,好…李静同志人挺好的…”
他怀里的小孩适时地闹着要进去看电影,林强国像是找到了借口,赶紧对李静说,“那什么,孩子闹了,我们先入场了,回见啊李静,赵同志。”
说完,他几乎是拖着家人,匆匆钻进了检票口。
李静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嘴,也没说什么。
赵志刚这时也出声,“我们的那场也快开始了,现在进去?”
李静回过神,“好。”
……
电影放映的全程,林强国都心不在焉,银幕上演的什么他根本没看进去。
李静和那个男人并排站着的身影在他脑子里反复盘旋。
他了解关红旗,知道那小子虽然嘴上硬,心里压根就没放下过李静。
这要是真让李静跟别人成了,红旗那边……
想到这,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电影一散场,林强国也顾不上陪老婆孩子慢慢走了,把儿子往妻子怀里一塞,“你们先回家,我有点急事,得去找个电话!”
不等妻子回答,他几乎是跑着去电影院附近的一个公用电话亭。
迫不及待的插进硬币,手指有些发抖地拨通了关红旗办公室的电话。
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
“喂,哪位?”
关红旗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似乎还在加班。
“红旗!是我,强国!”林强国语气急促,“你猜我刚才在电影院看见谁了?”
关红旗挑眉,“谁?”
“李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关红旗的声音传来,带着点刻意的不在意,“哦,看见就看见呗,怎么了?”
他手里似乎还在写着什么,能听到细微的纸张摩擦声。
“她不是一个人!”林强国加重了语气,“她跟一个男的一块!那男的亲口跟我说,他们正在‘试着接触’!看样子是家里介绍的,在相亲呢!”
啪嗒!
电话那头传来笔尖折断的声音,紧接着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没听到对面回应,林强国对着话筒喊了两声,“红旗?关红旗你听见了吗?”
好几秒后,关红旗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泄露了此刻慌乱的干涩,“在哪儿?他们…在哪个电影院?”
那短暂的沉默里,关红旗仿佛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那个曾经在图书馆对他微笑,在雪夜拥抱他,被他气走后又倔强地消失了大半年的姑娘,那个他以为无论如何都会在原地等着他去打破僵局的人,可能真的离他越来越远了。
甚至…以后她的目光都不会落在他身上了。!
想到这种可能性,一种前所未有的心慌,像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攥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再也顾不上面子和那口赌着的气,他现在只想立刻知道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