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可如何是好？”
“唉，空有屠龙之技，却不肯为国效力，何其迂腐可惜！”
“祖训难违啊！看来，我等的‘天工机关’，终究只是南柯一梦了……”
方才因窥见未来科技而带来的激动与狂热，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扼腕叹息与深深的无力感。
就连一向刚毅果决的左明宗，此刻看着手中那份蒸汽机草图，也不由得长叹一声，眼中满是英雄惜英雄的遗憾。
就在这片愁云惨淡的氛围之中，一道沉稳而有力的声音，却如同一柄重锤，敲碎了所有的消沉。
“祖训，是死的。”
“人，是活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景缓缓从殿外走入。
他脸上没有半分的失望与愠怒，那双深邃的眼眸，反而燃烧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意！
“陛下，”内阁首辅徐元上前一步。
“墨家一脉，自前朝便隐世不出，其所在‘悬棺山’更是地处蜀中腹地，瘴气弥漫，机关重重，外人难以进入。依臣之见，可先派遣使臣，携带重礼与陛下亲笔信，晓以大义，徐徐图之。若强行……”
“不。”
李景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徐爱卿，你以为，能立下这等祖训的先辈，其后人会在乎区区的黄金白银，高官厚禄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每一位国之栋梁的脸，声音变得深沉而又充满了力量。
“他们所憎恶的，并非‘帝王’这个名号，而是那些将他们的惊世才华，用于涂炭生灵，满足一己私欲的‘昏君’与‘暴吏’。”
“他们所需要的，并非君主的命令，而是同道的尊重。”
李景缓缓走到那巨大的沙盘之前，目光落在了蜀中那片云雾缭绕的区域。
“朕，决定亲自入蜀。”
“不带兵马，不以帝王之仪，只以一个求学者的姿态，去叩响那座机关之城的大门。”
此言一出，满殿皆寂！
徐元、狄梁、沈归等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敬佩！
自古帝王，求贤若渴者有之，礼贤下士者亦有之。
但如李景这般，为求一“匠”，甘愿放下九五之尊的威仪，以“求学者”的姿态亲身犯险，深入蛮荒之地，这已不仅仅是诚意，更是一种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都为之动容的……无上气魄！
这，便是人皇！
几日后，蜀中，悬棺山。
这里是神州大地上最神秘，也最凶险的禁地之一。
万仞绝壁，如刀劈斧砍，直插云霄。
山间终年笼罩着五彩的瘴气，寻常人畜沾之即死。
绝壁之上，数百口漆黑的、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风霜的巨大悬棺，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阶梯，充满了令人望而生畏的诡异与庄严。
一支由数十人组成的、衣着简朴的“商队”，此刻正艰难地行进在唯一一条通往绝壁之下的小径之上。
为首之人，一身青色布衣，面容俊朗，气质儒雅，正是微服至此的李景。
他身旁，则跟着同样换上便服的陆炳与数名黑云卫精锐。
当他们抵达绝壁之下，仰望着那几乎与天相接的悬棺之时，饶是以李景的心性，也不由得为这人力与自然结合的鬼斧神工而感到震撼。
“来者何人？此乃墨家禁地，速速离去！”
两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两侧的山壁之上悄然滑落，手中各持着一把造型奇特的连弩，冰冷的箭头，直指李景一行。
“在下李景，久慕墨家机关之术，特来此地，求学问道，并无恶意。”李景不卑不亢，拱手一礼，姿态放得极低。
“李景？”其中一名守卫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警惕，他上下打量着李景，冷笑道，“天下谁人不知，当今天子，亦名李景。阁下莫非就是那位高坐于庙堂之上的……陛下？”
“是，亦不是。”李景淡然一笑，“今日来此，没有皇帝，只有一个渴望为天下苍生，求得一条生路的问道者。”
两位守卫对视一眼，显然不信。
其中一人从怀中取出一只竹哨，吹出一阵奇特的声响。
片刻之后，只听“嘎吱嘎吱”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转动声，那光滑如镜的绝壁之上，竟缓缓降下一个由藤条与木板编织而成的巨大吊篮。
一名须发皆白，身着墨色长袍，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立于吊篮之中，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李景。
“陛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老者的声音，如同两块山石在摩擦，不带一丝感情。
“若为游山玩水，此地并无风景。若为招安纳士，还请陛下回銮。我墨家先辈有训，永不为帝王效力。”
“朕今日来，不为招安，只为解惑。”
李景仰头，目光清澈，直视着老者的双眼。
“朕有三问，亦有三惑，困扰于心，百思不得解，听闻墨家乃天下格物之道的祖师，故而特来请教。若能解惑，朕立刻离去，绝不叨扰。”
老者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没想到，这位传说中杀伐果断的年轻帝王，竟会以如此谦卑的姿态前来。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有何惑，说来听听。”
李景微微一笑，他知道，自己已经敲开了第一扇门。
他指着身旁一条湍急的山涧，朗声问道：“此涧之中，有一奇石，重逾万斤，状如卧牛。朕欲将其取出，置于高台之上，以为镇物。然，人力有时而穷，不可强取。敢问先生，有何良策？”
老者闻言，抚须冷笑：“此乃‘天衡石’，是我墨家入门弟子之考题。陛下若连此题都解不开，又何谈问道？”
说罢，他不再理会，吊篮缓缓升起，隐入云雾之中，只留下一句话在山谷中回荡：“何时解惑，何时再来。”
第一道难题，考验的是物理。
陆炳等人看着那深陷于湍急水流之中的万斤巨石，无不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李景却只是绕着山涧走了一圈，勘察了水流与地势，嘴角便勾起了一抹自信的笑容。
他命黑云卫砍伐坚硬的圆木，依据杠杆原理，在岸边架设起一个巨大的撬棍。
又命人编织了数个密不透风的皮囊，潜入水底，牢牢地绑在了那“天衡石”的四周。
随后，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他命人将一根长长的竹管连接到皮囊之上，开始用力地向里面吹气！
随着空气不断被灌入，那几个巨大的皮囊在水中迅速膨胀，产生了一股强大到不可思议的浮力！
原本重逾万斤，纹丝不动的巨石，竟在水的浮力作用下，缓缓地，缓缓地被抬离了河床！
“就是现在！撬！”
李景一声令下，数名黑云卫同时发力，那早已准备好的巨大撬棍，精准地撬动了已被浮力大大减轻了重量的巨石！
“轰隆”一声闷响，那困扰了无数墨家弟子的“天衡石”，竟真的被他们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从水底请上了岸边的平台！
“浮力……杠杆……”李景看着那些目瞪口呆的黑云卫，笑着解释起其中的原理。
就在此时，那熟悉的吊篮，再次从天而降。
那墨家老者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难以言喻的震惊！
李景心中微动，淡然道：“不过是格物致知，偶有所得罢了。先生，这第一惑，可算解了？”
老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沉声道：“此关算你过了。听我第二惑！”
他指向绝壁之上，一座早已废弃的、内部齿轮锈迹斑斑的巨大水力锻锤。
“此乃我墨家先辈所造‘翻天锤’，可以水力驱动，锻打玄铁。然，此物有一致命缺陷，每运转一个时辰，其核心机括便会因摩擦过热而卡死，需冷却数个时辰方能再用。百年来，无人能解。陛下若能使其连续运转三个时辰，此关便算你通过。”
第二道难题，考验的是机关术。
李景亲自攀上绝壁，在那座水力锻锤旁，仔细地研究起来。
左明宗早已将相关的技术难点与他探讨过无数次，他一眼便看出了问题的核心——摩擦。
在这个时代，所有的机关，无论多么精巧，都无法解决高速运转带来的摩擦损耗问题。
“陛下，此题无解。”就连陆炳都看出了问题的关键。
李景却只是微微一笑。他没有去改造那些复杂的齿轮传动，而是命人取来了大量的滚圆坚硬的石珠，以及……一桶黏稠的油脂。
在那些墨家弟子惊愕的目光注视下，李景竟指挥着黑云卫，将那锻锤最核心的转轴部分拆开，在转轴与基座之间，铺设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涂满了油脂的石珠！
这，便是最原始，却也最有效的——滚珠轴承！
以滚动摩擦，代替滑动摩擦！
当一切改造完毕，重新启动机关之后，奇迹发生了！那座巨大的水力锻锤，非但没有再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反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流畅顺滑的姿态，开始了疯狂的运转！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直到傍晚时分，那“翻天锤”依旧不知疲倦地轰鸣着，核心转轴处，竟连一丝一毫的过热迹象都没有！
当吊篮第三次降下时，那墨家老者的脸上，已不再是震惊，而是深深的敬畏！
他走下吊篮，第一次，对着李景，这个年轻的帝王，深深地，一揖到底。
“老朽公输詹，有眼不识泰山！阁下于格物之道上的造诣，已远超我等先辈！请受老朽一拜！”
李景连忙将他扶起，谦逊道：“老先生过誉了，不过是些取巧的法子。不知，这第三惑又是为何？”
公输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比凝重的神色。他没有再出技术难题，而是缓缓地，提出了那个直指核心，也最为致命的问题。
“天幕所示，陛下欲造‘踏浪铁甲船’，欲制‘开花炮弹’，此皆国之利器，亦是旷世凶器。老朽只问陛下一句：”
他抬起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眸，死死地盯着李景，一字一顿地问道：
“陛下得此利器，欲将其……用于何处？是为开疆拓土，扬你李氏皇族之威，让我墨家之技，再度沦为帝王屠戮生灵的帮凶？”
“还是……另有他用？”
这第三道难题，考验的，是民生之心，是帝王之道。
这，才是墨家一脉，那道传承了千年，早已刻入骨髓的祖训的……真正核心！
李景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公输詹，越过那云雾缭绕的崇山峻岭，仿佛望向了遥远的东方，那片波涛汹涌的蔚蓝大洋。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足以让天地都为之动容的坚定与宏大。
“朕造铁甲船，非为开疆，而是为——守护。守护我大舜的万里海疆，守护那些世代以海为生的渔民，不再受倭寇之侵扰。”
“朕制开花炮，非为屠戮，而是为——震慑。震慑那些对这片土地虎视眈眈的豺狼，让他们知道，犯我大舜者，虽远必诛！”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所有墨家弟子的脸，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震彻人心！
“朕要让这格物之技，用于开山辟路，连接南北；用于兴修水利，灌溉万顷良田；用于制造精巧的农具，让天下农夫从繁重的劳作中解脱出来！”
“朕要让这墨家之道，不再是隐于山林之中的屠龙之术，而是要让它，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真正地，做到你们先辈所追求的‘兼爱、非攻’，真正地，为这天下万民，带来福祉！”
一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公输詹的身躯，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帝王，看着他那双清澈而又坚定的眼眸，看着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要为万民开太平的磅礴气魄。
那道传承了千年的、冰冷的祖训，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他没有再犹豫，对着李景，双膝跪倒在地，行了一个古老的大礼，老泪纵横。
“墨家第二百七十代巨子，公输詹，率墨家全体族人，参见——”
“——陛下！”
然而，就在李景以为大功告成，即将迎来一个全新时代之时。
祠堂之内，一个更为苍老的身影，拄着一根由玄铁打造的拐杖，缓缓走出。他，才是墨家真正的老族长，公输班。
公输班看着李景，眼中满是赞赏，却又带着一丝深不见底的悲凉与无奈。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陛下虽连过三关，其心，其智，其道，皆令我等心悦诚服。但我墨家一族，终究是……无法为您效力了。”
李景的眉头，猛地一皱。
只听公输班用那沙哑到极致的声音，缓缓道出了那个尘封了百年的残酷真相。
“因为，打造‘踏浪铁甲船’最核心，也是无可替代的关键材料——”
“——那块从天而降，足以承载‘天工机关’之伟力的‘天外陨铁’，已于百年前，被一名自称‘徐福后人’的东瀛浪人，连同我墨家半部《天工开物》的图谱，尽数……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