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府衙的青砖灰瓦在晨光里泛着冷意，赵秀才将《靖南营约法三章》的木牌钉上照壁时，指节被冻得发红。他身后站着二十余名持棍的乡勇，百姓隔着半条街探头，窃窃私语像潮水般漫过来。
这新官要查户口？卖炊饼的王婆压低声音，我那儿子三年前逃去上海做工，如今回来会不会被当流民抓了？
怕什么！挑粪的张二郎梗着脖子，赵先生当年在县学教书，连狗都不忍心踢，能害咱们？
赵秀才没听见这些议论。他展开刚誊抄好的《户籍清册》，墨迹未干的字迹在风中簌簌作响：自今日起，凡常州境内十六岁以上男女，皆需入籍。隐匿人口者，按律罚银十两；虚报田亩者，田产充公。
话音未落，人群里挤出个穿绸衫的中年人。那人满脸堆笑，拱手道：赵大人，小的是城里陈记绸缎庄的陈掌柜，家中人口繁杂，可否容小人先行报备？
赵秀才抬眼打量他。此人面白无须，腰间玉佩雕着并蒂莲，一看便是惯于钻营的主儿。他故意拖长声调：陈掌柜倒是识趣。不过——指尖敲了敲清册，需将庄内织工、伙计、甚至厨娘的名字都写清楚，若有遗漏......
大人放心！陈掌柜额头冒汗，小人定当如实呈报！
待陈掌柜走远，赵秀才对身边的书吏低语：记下他的庄子位置，晚些派人去查。书吏会意点头，在册子上画了个圈。
丈量田亩的队伍出发时，日头已爬到头顶。赵秀才骑着匹瘦马，跟着乡勇们穿过阡陌。田埂上的积雪被踩成黑泥，混着牛粪的腥气扑面而来。
大人！一个裹着破棉袄的老农跪在田边，额头磕得砰砰响，求您开恩！这地是小的从李员外手里租的，契据还在他那儿......
赵秀才翻身下马，扶起老农：老人家莫怕。新法明令，佃户耕种满五年，地归佃户所有。你把租种年月写下来，我让人去查李员外的田契。
老农浑浊的眼睛亮起来：真、真的？
君无戏言。赵秀才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对随行差役道，去李家庄，把李德贵的田契全拿来。
李家庄的朱漆大门紧闭。差役踹开门时，李德贵正搂着小妾喝酒，见官差闯进来，酒杯地摔在地上：反了！反了！你们这群泥腿子也敢查我的田？
李员外，赵秀才晃了晃手中的《大清律例》，顺治年间就有明文，永佃权受官府保护。你若不肯交契，明日便去常州府大堂说话。
李德贵的脸瞬间煞白。他哆嗦着从箱底翻出田契，却偷偷撕毁了两页。赵秀才眼尖，一把抢过碎片拼凑：好啊，你想赖掉这两亩地的佃户？来人，把他押回衙门！
夕阳西下时，民政司的院子里堆满了田契和户籍册。赵秀才揉着发酸的脖颈，看着书吏们在灯下誊抄。烛火摇曳中，他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刚进城时的情景——城墙塌了半截，护城河漂着浮尸，百姓缩在屋里不敢出门。如今，至少他们敢对着官府的人说话了。
大人，书吏捧着一摞文书进来，这是北乡的田亩图，比旧册多出三百亩。
赵秀才接过图纸，指尖划过那些新增的标记：告诉张老三，这些地优先分给无地流民。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赵秀才望着跳动的烛火，轻声道：总有一天，这常州的土地上，不会再有饿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