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残阳如血，将江安府的青瓦白墙染上一抹不祥的橘红。林闻轩刚处理完一桩关于漕粮折色的棘手公务，正揉着发胀的眉心，梅府的老管家竟亲自登门，神色肃穆地递上一张没有任何落款的素帖。
“林大人，老爷有请，即刻动身。”老管家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林闻轩心头一跳。梅知节从未在如此仓促的时间，以如此隐秘的方式召见过他。他不敢怠慢，只带了最信任的长随，乘一顶不起眼的小轿，穿街过巷，从梅府极少开启的西侧角门悄无声息地进入。
府内气氛凝重，往日穿梭的仆役不见踪影，引路的管家脚步迅疾，径直将他带往梅知节书房所在院落深处，一处他从未踏足过的偏僻小院。院门由两名眼神锐利的劲装护卫把守，见到老管家手中的令牌才无声放行。
小院内部更是别有洞天。穿过一条狭窄的廊道，老管家在一面看似普通的书架前停下，摸索机关，书架缓缓移开，露出一个向下的幽深入口。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陈年墨卷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老爷在下面等您。”老管家垂首侧立，不再前行。
林闻轩定了定神，拾级而下。阶梯是冰冷的青石砌成，壁上每隔数步才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将他独自前行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他心中那股不安感越来越强，“窥秘之瞳”似乎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开始隐隐发烫，一些杂乱无章的碎片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紧闭的铁匣、颤抖的朱笔、一声压抑的叹息……*
他强行压下这些异象，终于下到尽头。眼前是一间四壁皆由厚重青石垒砌的密室，无窗，只有头顶一盏气死风灯提供着有限的光亮。梅知节独自一人，背对着他，站在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案前，案上空无一物，唯有正中摆放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玄铁匣子，匣身没有任何纹饰，只有一把造型奇特的铜锁，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你来了。”梅知节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他缓缓转过身，平日里温润儒雅的面容此刻竟有些灰败，眼神深处是林闻轩从未见过的凝重，甚至……是一丝恐惧。
“恩师，何事如此紧急？”林闻轩躬身行礼，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铁匣吸引。那匣子仿佛有生命一般，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梅知节没有直接回答，他踱步到铁匣前，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匣面，如同抚摸情人的面庞，又似触碰毒蛇的肌肤。“闻轩，你入我门下，已近三载。观你行事，渐趋老成，江南官场，已在你股掌之间。”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但你可知道，何为这官场真正的根基？何为维系我等权柄，乃至身家性命的……根本？”
林闻轩心脏狂跳，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他强自镇定：“学生愚钝，请恩师明示。”
梅知节死死盯住他，目光如炬，似乎要烧穿他的五脏六腑：“是信任？是才干？还是圣眷？”他自问自答，声音低沉而沙哑，“不，是秘密！是足以让所有人，上至亲王阁老，下至州县小吏，都不得不与我们绑在一起的秘密！”
他猛地一拍那铁匣，发出沉闷的响声：“而这，就是承载所有秘密的……《红册》！”
尽管早有猜测，亲耳听到这个名字从梅知节口中说出，林闻轩还是感到一阵眩晕，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一直以为那本记录交易的册子只是一个象征，或者有多本副本分散掌控，没想到，真本竟是这样一个充满不祥气息的实体！
“它……它为何在此？”林闻轩的声音有些干涩。他记得上次“窥秘之瞳”感应到《红册》时，它还在梅府另一处更隐秘的所在。
“因为它不安全了！”梅知节语气急促，眼中闪过一丝惊惶，“有人在查！而且来头不小！京城的风向变了，有些人，手伸得太长了！”他没有明说是谁，但那种如临大敌的姿态，让林闻轩明白，这次的危机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官场倾轧。
“恩师召学生来，是……”林闻轩隐隐猜到了什么，手心开始冒汗。
梅知节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铁匣，语气变得异常复杂，混杂着决绝、不舍与一丝如释重负：“老夫年事已高，树大招风。这本册子，不能再放在我这里了。它需要一个新的，足够聪明，足够谨慎，也足够……‘干净’的人来保管。”
林闻轩呼吸一滞。保管《红册》？这哪里是保管，这是接过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霹雳火雷，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与这本浸满罪恶的册子彻底捆绑！
“学生……何德何能……”他本能地想推拒。
“你有的！”梅知节打断他，目光锐利，“你心思缜密，手段圆融，更难得的是，你懂得何时该进，何时该退。最重要的是，”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林闻轩一眼，“你已深陷局中，册上早有你的名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册子若出事，你我都将万劫不复！”
最后那句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林闻轩瞬间清醒。是啊，从他第一次在云山县变卖祖产凑那三千两“冰敬”开始，从他在这江安府一次次收受“羡余”、参与“分润”开始，他的名字，他的一笔笔交易，早已被记录在册。他早已是这网上的飞蛾，无处可逃。
看着那沉默的玄铁匣，感受着眉心“窥秘之瞳”传来的、几乎要灼烧起来的刺痛，林闻轩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这既是致命的枷锁，也可能……是通往权力巅峰的唯一钥匙。
他缓缓抬起头，迎向梅知节审视的目光，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学生……谨遵恩师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