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六年的七月,流火铄金。位于大明西北极边之地的哈密卫,虽地处绿洲,亦难逃酷暑的蒸灼。炙热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戈壁与绿洲的交界线上,将远处的山峦烘烤得扭曲变形。
靖戎关,这座扼守东西交通咽喉的雄关,如同一位沉默的钢铁巨人,矗立在漫天黄沙与零星绿意的分割线上。关墙由神策提举司和大明帝国大学联合研发的水泥和砖建成。
关楼之上,大明龙旗在干燥的热风中懒洋洋地垂着,唯有旗角偶尔被风掀起,发出啪嗒的轻响。
守关的士卒顶着日头,盔甲下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但他们依旧目光警惕地巡视着关外那片空旷而危机四伏的戈壁。这里是帝国的西大门,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意味着不测。
午时刚过,关外远方的地平线上,突然扬起了一溜烟尘。了望塔上的哨兵立刻敲响了警钟,沉闷的钟声瞬间打破了关隘的沉寂。
“有情况!西北方向,骑队!约三十余骑!”哨兵高声呼喊。
守关千总王弼,一个面色黝黑、疤痕纵横的中年将领,闻声快步登上关楼,手搭凉棚极目远眺。
那支骑队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异样的从容,渐渐逼近关墙。他们并非商旅打扮,也非蒙古部落常见的装束。
来人皆身着翻领皮袍,头戴尖顶狐皮帽,腰挎弯刀,马鞍旁挂着弓箭,神情倨傲,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蔑。
“戒备!”王弼沉声下令。关墙上的士卒立刻弓上弦,刀出鞘,弩机也被推上了垛口,森冷的箭簇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那支骑队在距离关墙一箭之地外勒马停下。为首一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精悍,颧骨高耸,留着一部浓密的虬髯,他策马向前几步,用带着浓重口音、却异常清晰的汉语高声喊道:
“关上明军听着!我乃大西汗国特使,斡鲁思·火者!奉我主孛儿只斤·也速迭儿大汗之命,前来递交国书!速开关门,引我等去见尔等上官!”
“西汗国?”王弼眉头紧锁。这个名号近年来在边境时有传闻,据说是由一群不肯臣服大明、自称“黄金家族”正统后裔的蒙古贵族在西北方建立的政权,与漠北的“苍狼会”勾连甚密,且背后有西方帖木儿帝国的影子。如今,他们竟敢公然派遣使者,直抵大明关隘!
“国书何在?”王弼按捺住心中的惊怒,冷声回应。
那自称斡鲁思·火者的使者嗤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卷用羊皮包裹的文书,并未上前,而是随手扔在地上,用马鞭一指,姿态极其无礼:“国书在此!尔等速速拾取,呈报尔国皇帝!莫要延误!”
王弼脸色铁青,对方此举,已是极大的羞辱。他强压怒火,对身旁亲兵示意。一名亲兵迅速缒下关墙,小跑过去,捡起那卷羊皮国书,又迅速返回。
“尔等在此等候!没有军令,不得靠近关墙半步,否则格杀勿论!”王弼接过国书,入手沉甸甸的,羊皮上还带着一股腥膻气。
他狠狠瞪了那使者一眼,转身快步下关,命人飞马将国书送往数十里外的哈密卫城。
哈密卫指挥使毛忠,是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发间已见霜雪,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当他展开那卷羊皮国书,看清上面的文字时,饶是见惯风浪,也不禁勃然变色,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乱响。
“混账!狂妄至极!”
国书以蒙古文和汉文双语书写,措辞之傲慢,要求之无理,令人发指:
“长生天气力里,大西汗国天命汗主孛儿只斤·也速迭儿,谕南朝大明国主朱元璋知悉:
尔本淮右布衣,乘元室衰微,窃据中原,僭称皇帝,已历十六载。然天命仍在孛儿只斤黄金家族,草原万里,乃我祖宗牧场,岂容尔等南人久踞?
今特旨示尔,限尔朝廷于三个月内,尽撤岭北、漠北、漠南之官吏军马,将此三地归还我大西汗国,复为蒙古儿郎牧马之地。另,开放大同、宣府、甘肃、哈密四处为互市,尔需每年无偿提供茶叶十万担,生铁五万斤,绸缎万匹,以换取我大西汗国对尔边境之‘安全承诺’,保尔南国暂且安宁。
若应允,则可免刀兵之祸,商路可通。若敢违逆,我大西汗国铁骑必踏破边关,饮马黄河,届时勿谓言之不预也!
天命汗主 孛儿只斤·也速迭儿
阴水猪年 夏”
这已不是国书,而是最后通牒,是赤裸裸的侮辱和宣战预告!不仅全盘否定大明统治的合法性,索要几乎整个北疆,还要求大明进贡巨额物资以换取所谓的“安全”,嚣张气焰,无以复加。
“立刻!八百里加急!将此国书,连同详细情形,呈报哈密都司,转递京师!”毛忠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同时,命令靖戎关及所有下属关隘、烽燧,进入最高戒备!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开关!再知会鹗羽卫哈密司,让其精干人手,严密监视那伙使者,看他们后续有何动作!”
“是!”传令兵接过密封好的文书,飞奔而出。
很快,携带国书副本和哈密卫急报的信使,一人双马,如同离弦之箭,冲出了哈密卫城,沿着漫长的驿道,向着东南方向的肃州、凉州,最终指向帝国的中枢——应天府。
沿途驿站看到插着代表最紧急军情的三根羽毛令旗,无人敢有丝毫耽搁,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
几乎在同一时间,靖戎关外的西汗国使者斡鲁思·火者,似乎完成了任务,并未纠缠,带着他那队护卫,调转马头,在一阵嚣张的大笑声中,绝尘而去,消失在戈壁的热浪里,只留下关墙上明军将士无尽的屈辱和熊熊燃烧的怒火。
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以惊人的速度向外扩散。
当信使带着一路风尘,终于抵达紫禁城时,那份措辞狂妄的国书副本,首先被送到了通政司,随即如同引爆了一颗惊雷,瞬间震动了整个帝国的权力核心。
乾清宫东暖阁。
朱元璋面无表情地坐在御案之后,手指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那份由羊皮卷誊抄的国书副本,就摊开在他面前。暖阁内,气氛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侍立的太监们个个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
太子朱标和回京述职的吴王朱栋,已通过鹗羽卫渠道提前获知大致内容。
魏国公徐达、曹国公李文忠、诚意伯刘基、以及六部主要堂官等核心重臣,分列两侧,所有人的脸色都异常凝重。
“都看看吧。”
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熟悉他的人都清楚,这平静之下蕴藏着何等可怕的风暴,“咱这个‘淮右布衣’,被人指着鼻子骂‘窃据’,还要咱割地、赔款、纳贡。呵呵,好啊,真是好得很。”
文书在重臣手中传递,每一个人看完,脸色都更加难看一分。愤怒、震惊、屈辱,种种情绪在暖阁中弥漫。
“砰!”曹国公李文忠第一个忍不住,一拳砸在身旁的茶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陛下!此等狂悖之徒,辱我大明太甚!若不予以迎头痛击,国威何在,天颜何存!臣请旨,愿率精兵十万,出塞扫穴,犁庭扫穴,必擒此獠于陛下阶前!”
他性情刚烈,又是皇亲勋贵之首,此刻已是怒发冲冠。
“曹国公稍安勿躁。”刘基缓缓开口,他虽已年迈,但眼神依旧清明睿智,“西汗国此举,蓄谋已久。其国书看似狂妄无知,实则包藏祸心,意在激怒陛下,诱我大明仓促兴兵。”
他转向朱元璋,分析道:“陛下,北疆地域辽阔,地形复杂,敌情不明。西汗国敢于如此挑衅,必有所恃。其一,可能已与西方帖木儿帝国达成更深勾结,或得其火器支援;其二,境内‘苍狼会’等叛逆组织恐与其里应外合;其三,岭北、漠北诸部,态度暧昧,未必全力助我。我军若贸然大规模出塞,后勤补给困难,若敌采取诱敌深入、疲扰游击之策,恐重蹈前元远征之覆辙,胜负难料啊。”
刘基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李文忠等主战派将领的头上,但也说出了不少文臣心中的忧虑。
户部尚书立刻接口:“诚意伯所言甚是。陛下,北疆连年用兵,虽多有斩获,然国库耗费甚巨。去岁河南、山东又有水患,赈灾钱粮支出庞大。若此刻再启大规模战端,钱粮、民夫征调,恐力有未逮,若战事迁延,则……则国用艰难啊。”他的声音越说越低,但意思却很清楚。
兵部尚书则持不同意见:“难道就任由此等跳梁小丑辱及天子,索我疆土?若此番退让,边疆诸部将如何看待朝廷?那些首鼠两端者,只怕立刻就会倒向西汗国!届时,我大明在北疆数年的经营,将毁于一旦!况且,军心士气何在?边关将士浴血守卫的国土,岂能因一纸狂言而轻弃?”
“非是轻弃,乃是权宜!”另一位文官反驳,“或可遣使斥责,陈说利害,拖延时日,同时加紧整军备战,安抚边部,待时机成熟……”
“拖延?如何拖延?人家限时三个月!这是要我们立刻跪地求饶吗?”李文忠怒目而视。
暖阁内,争论声渐起。主战派以勋贵武将为核心,强调国威、军心、长远统治,要求立刻以雷霆手段反击;主抚派或更准确地说是缓战派则以部分文官和务实派官员为代表,强调困难、风险、国力,主张谨慎应对,避免落入圈套。
朱元璋始终沉默地听着,目光深邃,无人能窥知其内心真实想法。
朱标眉头紧锁,他既感受到巨大的屈辱,渴望雪耻,同时也深知父亲统一江山、治理国家的不易,理解刘基和户部尚书的担忧。
他看向一旁的二弟朱栋,只见朱栋眼帘低垂,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划动着,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思考着什么,对眼前的争论恍若未闻。
“老二”朱元璋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的争论瞬间停止,“你在北疆时日最久,对此事,怎么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朱栋身上。
朱栋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仿佛那封极具侮辱性的国书并未在他心中掀起太多波澜。他先向朱元璋和朱标行了一礼,然后才沉稳开口:
“父皇,大哥,诸位大人。西汗国此信,确是狂悖,其心可诛。然,刘伯温先生与户部之忧,亦是老成谋国之言。”
他顿了顿,走到悬挂的巨幅北疆地图前,手指点在西汗国大致活动的区域:“西汗国孛儿只斤·也速迭儿,并非无知莽夫。他敢如此,无非倚仗三点:一,地理之远,我大明劳师远征,补给线漫长,彼可以逸待劳;二,外力之援,帖木儿帝国之火器与佣兵,乃其底气所在;三,内部之患,‘苍狼会’及部分摇摆部落,可为其内应,乱我后方。”
他的分析清晰冷静,让争论的双方都暂时安静下来。
“因此,”朱栋继续道,“仓促举全国之力,与之进行国运决战,正中其下怀,实为不智。”
李文忠急道:“难道就罢了不成?”
“自然不能罢休。”朱栋语气转冷,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刀的光芒,“辱及父皇,索我疆土,此仇此恨,唯有血偿!但,怎么打,何时打,打到什么程度,需由我方掌控,而非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他转向朱元璋,斩钉截铁地说道:“儿臣以为,朝廷当立刻做出最强硬姿态,驳斥其荒谬之言,申明大明对北疆无可争议之主权。同时,诏告天下,尤其是北疆诸部,揭露北元余孽西汗国勾结外敌、分裂疆土之罪行。此乃政治仗,寸步不能让!”
“在军事上,”朱栋的手指在地图上漠北、漠南一带划过,“不必等待其三个月期限。儿臣请旨,即刻返回北疆,调集驻扎湖广与陕西交界处的神策卫和神机大炮营北上,整合天枢卫及诸都司精锐,不再以清剿小股马匪为目标,而是主动寻找西汗国前锋主力,以及其倚仗的帖木儿雇佣团,予以毁灭性打击!敲掉其伸过来的爪子,打断其脊梁!此战,不求一举覆灭西汗国,但要打出大明的威风,打掉其嚣张气焰,让草原诸部看清,谁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也让那西边的帖木儿国知道,他的手,伸得太长了!”
“至于后勤钱粮,”朱栋看向户部尚书,“可部分启用儿臣在漠南试行之‘以商养兵’所得,并加大边境互市管理,征收特别军资税,同时,请朝廷协调,优先保障北疆前线精锐之供给。此战,当以快、准、狠为要,力求速战速决,歼灭其有生力量,而非陷入消耗泥潭。”
朱栋的策略,清晰明确:政治上最强硬回击,军事上精准猛烈反击,目标有限但效果显着,既维护国威,又避免全面战争的巨大风险,同时兼顾了实际困难。
暖阁内再次陷入沉默,众人都在消化吴王的方略。
朱元璋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看着自己这个最像自己、也最让他骄傲的儿子,深邃的眼眸中,终于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激赏。
“栋儿所言,老成谋国,深合朕意。”朱元璋缓缓站起身,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自然流露,“咱朱元璋,从淮右一路打到应天,后又挥师北伐,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建立这大明江山,靠的不是割地赔款,更不是摇尾乞怜!”
他的目光扫过众臣,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拟旨!第一,立刻草拟驳斥文书,用词给咱狠一点,告诉那个什么孛儿只斤·也速迭儿,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大明一寸土地也不会让,一根茶叶也不会给!他想战,那便战!”
“第二,擢升吴王朱栋为北疆行军大都督,加征西大将军王总揽岭北、漠北、漠南及相近边镇一切军政要务,有临机专断之权!徐达任总督、李文忠任总兵官,着枢机堂、户部、兵部统筹全国兵员、粮草调度,全力支援北疆!”
“第三,诏令北疆诸卫所、都司,即日起进入临战状态,严防死守,若有敢通敌、动摇军心者,立斩不赦!”
“第四,鹗羽卫加紧对‘苍狼会’及境内不稳部落之侦查,凡有异动,先发制人!”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战鼓擂响,彻底定下了基调——战!而且是要以大明的方式,雷霆反击!
“臣等领旨!”所有重臣,无论此前持何意见,此刻都齐声应诺。帝国的战争机器,开始隆隆启动。
朱栋躬身领命,眼中燃烧着冷静而炽烈的火焰。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这不仅是对大明国力的考验,也是对他本人,以及他那几个正在北疆历练的子侄的终极考验。
挑衅的烽烟已然点燃,北疆的天空,即将被更加浓重的战火与血色所笼罩。而应天城内的这场短暂争论,仅仅是风暴来临前的一声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