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石桌冰凉，像一块巨大的墓碑。 苏晚晚将那匹流光溢彩的月光锦摊在上面，布料触手生凉，那股子华贵又冰冷的气息，顺着指尖，一直钻进她的心里。
不远处，长廊的阴影之下，叶孤城坐着，面前摆着一张矮几。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品茶。 他在擦剑。 一块柔软的白布，在他修长的指间翻飞，慢条斯理地，拂过一把看不清样式的长剑。
那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可苏晚晚只觉得，那白布下面，是能瞬间斩断人脖颈的，森然的锋芒。
她低着头，拿起剪刀。 昨天哭过一场，把那些不值钱的绝望和恐惧都流干之后，她的心，反而空前地平静下来。
像一场大火过后，满目疮痍的废墟。 废墟之上，总得有点什么，重新长出来。
她拿起剪刀的手，还有些抖。
“怕什么。” 那个温润的声音，像风一样，从长廊下飘了过来。
苏晚晚的肩膀猛地一缩。 她没有回头，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月光锦。
“这么好的料子，便是剪坏了，也无妨。”他轻笑了一声，“我的库房里，还有的是。”
苏晚晚咬了咬牙。 这话里的意思，她听得懂。 他不是在安慰她。 他是在提醒她，她所拥有的一切，包括她手里的这匹布，她栖身的这座宅院，甚至她这条命，都是他随手可以丢弃的东西。
“你这双手…” 他的声音，又飘了过来，带着一丝饶有兴味的审视。
“从前，只会抓着我的衣角，哭着求我别丢下你。”
“现在，倒是要学着为我缝制新衣了。” 他的话，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苏晚晚的耳廓上。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掉那些话语里的恶意和嘲弄。 咔嚓。 剪刀落下，锋利的刃口，干脆利落地，在那片冰冷的月光中，划开了一道口子。
她开始动手了。 她故意表现得很笨拙，手下的动作，生涩又迟缓，像个从未做过针线活的大小姐。
实际上，她的脑子，在飞速地运转。 前世为了省钱，也为了缓解那日复一日的，被996压榨的焦虑，她学过一点服装设计。算不上专业，但给芭比娃娃改几件衣服，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看着那裁开的布料。 这个时代的衣服，样式宽大，不显腰身，穿在身上，像个移动的布口袋。
一个念头，像毒草一样，从她那片死寂的心田里，猛地蹿了出来。 凭什么？ 凭什么连做一件衣服，都要按照他的规矩来？
他想看戏，想看她这个笼中雀，如何战战兢兢地，为他缝制一件合他心意的华服。 那她偏不。
她就是要在这件衣服上，留下一点属于她自己的，不一样的痕迹。 就算这痕迹，微小得像一粒尘埃。 就算这作死的行为，可能会给她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那又如何？ 都已经烂成这样了，再烂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她眼底那片死寂的灰烬里，终于，迸出了一星微弱的，带着疯狂和自毁倾向的火花。
她的动作，依旧是那么笨拙。 可剪刀落下的角度，针线穿行的轨迹，却在不经意间，发生了一些极其细微的，旁人根本无法察觉的变化。
她在腰线的位置，悄悄收紧了寸许。 这个改动极小，但只要穿上身，就能让整个人的身形，显得挺拔修长，少几分这个时代文人特有的宽袍大袖的臃肿，多几分后世西装才有的，利落和英气。
这是她的第一个反抗。 一个藏在尺寸里的，小小的，恶毒的报复。
她低下头，嘴角，勾起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接着，她拿起一块裁剪剩下的，巴掌大的布料。 她没有把它丢掉。 而是仔仔细细地，将它对折，缝合，然后，在衣襟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缝了上去。 一个暗袋。
一个可以藏下几张银票，或者一小包毒药的，小小的，属于她自己的秘密空间。
这是她的第二个反抗。 一个为了未来那渺茫的，不知是否存在的“再次逃跑”，所做的，微不足道的准备。
做完这一切，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几根用来系紧衣袍的，普通的布制系带上。
她拿起它们，在指尖，慢慢地，缠绕着。 这件衣服上，最显眼的，最能被人一眼看出的，就是这里了。 要做，就做个大的。
她从针线包里，挑出最细的那根针，又拿起了那卷在阳光下，闪着炫目金光的天山金丝线。
她要做盘扣。 那种在后世的旗袍和唐装上，常见到的，精致又古典的装饰。 这个时代，还没有这种东西。
她全神贯注地，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指尖翻飞，金色的丝线，在那片月白色的布料上，穿梭，缠绕，打结，渐渐地，勾勒出一个个繁复而精巧的，如意结的形状。
阳光，暖暖地，洒在她的侧脸上，给她那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肌肤，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色的光晕。 她那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安静的，小扇子般的阴影。
这一刻，她看起来，专注，又宁静。 像一幅被时光定格的，古典仕女图。
长廊下，擦拭长剑的动作，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 叶孤城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目光，穿过庭院里摇曳的花影，落在那个俯身在石桌前的，纤细的身影上。
他的眼神，幽深，难辨。 像一口古井，倒映着天光，却看不见底。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下人，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庭院的入口处。 他躬着身，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主上。”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院中的宁静，“济南府的‘掌眼’，到了。”
叶孤城收回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
“让他进来。”
“是。” 黑衣下人退下。
很快，一个穿着宝蓝色暗纹锦袍，身材微胖，看起来像个富家翁的中年男人，被引了进来。
那商人一进院子，先是看了一眼坐在长廊下的叶孤城，脸上，立刻堆起了无比恭敬，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 他快走几步，就准备下跪行礼。
“免了。” 叶孤城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
“先生面前，不敢失了礼数。”商人躬着身子，连头都不敢抬。 叶孤城没再理他。 商人的目光，这才敢稍稍抬起，飞快地，在院子里扫了一圈。
然后，他的目光，就顿住了。 他看见了苏晚晚。 或者说，他看见了苏晚晚手中，那件初具雏形的，月白色的袍子。 以及，那袍子领口处，几枚已经缝制好的，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的，样式新奇又别致的盘扣。
商人的眼睛，猛地一亮。 那是一种极其职业的，属于生意人的，发现新奇货品时，才会有的，毫不掩饰的惊喜和炙热。
苏晚晚的心，猛地一跳。 她捏着针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被看见了。 她这点藏在针线里的，小小的，幼稚的叛逆，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一个陌生人的视线里。
她下意识地，想要把手里的衣服藏起来。 可已经晚了。 长廊下，那道幽深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
叶孤城注意到了商人的失态。 他的视线，从商人那张发亮的脸上，缓缓移开，落在了苏晚晚手中的那几枚盘扣上。
他的眼神，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但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平静无波的表情。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端起了手边的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叶。
那个商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连忙收回目光，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主…先生，这是北边新到的货，账目都在这里，请您过目。”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账册，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一个黑衣下人上前，接过账册，转呈给叶孤城。
叶孤城没有立刻翻看，只是将账册，随手放在了矮几上。
“事情，办得如何了？”他问，声音平淡。
“都办妥了。”商人连忙回答，“那批‘官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成了咱们自己的货。漕运总督那条线，也喂饱了。保证他查到最后，也只会查到是底下人监守自盗，牵扯不到咱们身上。”
“嗯。”叶孤城应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苏晚晚低着头，假装在专心致志地缝着手里的衣服，耳朵，却竖得老高。 官盐…漕运总督… 这些词，每一个，都让她心惊肉跳。
这个看起来像个普通富商的男人，嘴里谈论的，却是能捅破天的，谋逆大罪。 而叶孤城…她的这位“相公”，听着这些，却平静得像是在听人汇报今天米价的涨跌。
黑楼… 这就是黑楼的能量吗？ 不仅仅是杀人，他们的触手，早已渗透到了这个王朝的，经济命脉之中。
她嫁的，到底是一个怎样恐怖的存在…
“还有一事。” 那商人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道。
“说。”
“京城里，‘那位’传来消息。说…说太子和三皇子，最近斗得厉害。咱们在户部安插的人，有几个，被三皇子那边的人给拔了。损失…不小。”
“拔了，就再种回去。”叶孤城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平静，“死了的人，抚恤金发足。让他们的家人，一辈子衣食无忧。”
“是。”
“告诉‘那位’，让他安分些。皇子相争，是他们姬家的家事。我们是生意人，只管收钱办事，看个热闹就好。谁给的价高，我们就帮谁。别掺和得太深，惹一身骚。”
“小的明白。” 商人汇报完了事情，又站了一会儿，见叶孤城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知趣地准备告退。
“那…先生，若是没别的吩咐，小的就先告退了。”
“下去吧。”
“是。” 商人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退出了庭院。
就在他即将走出月亮门的那一刻，他还是没忍住，又回过头，朝着苏晚晚的方向，飞快地，瞥了一眼。 那一眼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对那件衣服，对那几枚盘扣的，惊艳和渴望。
他是个生意人。 他太清楚了。 那种新奇又别致的样式，一旦推出去，会在那些达官显贵，豪门贵妇之间，掀起怎样的风潮。 那是数不清的，白花花的银子。
商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 庭院里，又恢复了宁静。 只剩下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和苏晚晚自己那清晰可闻的，擂鼓般的心跳声。
她完了。 她低着头，脸色惨白如纸。 她的小动作，被发现了。 不仅仅是被叶孤城发现，还被一个看起来在黑楼里，地位不低的“掌眼”给盯上了。
她不知道，这会带来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刚刚从一片废墟里，小心翼翼地点燃的那一星火苗，此刻，正面临着被狂风暴雨，彻底浇灭的危险。
脚步声，响了起来。 很轻，很慢。 从长廊下，一步一步地，朝着她走了过来。
苏晚晚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她能感觉到，那个高大的身影，停在了她的面前，投下的阴影，将她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
一只手，伸了过来。 修长的，骨节分明的，带着薄茧的手。 那只手，没有碰她。 而是从她僵硬的指间，拿起了那件，她缝了一半的袍子。
他将袍子，拎在眼前，细细地端详着。 目光，掠过那被悄悄收紧的腰线，掠过那个藏在衣襟内侧的，小小的暗袋。
最后，停留在了那几枚，用金丝线精心缝制的，如意盘扣上。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拨弄了一下其中一枚盘扣。 那个动作，很轻，很柔。
苏晚晚的心，却随着他这个动作，被狠狠地揪紧。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许久。 久到苏晚晚觉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 她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
那声音，带着一丝她听不懂的，极淡的笑意，在她头顶，缓缓响起。
“我的晚晚，总是能给我惊喜。”
“这东西…” 他的指尖，在那枚小巧的盘扣上，轻轻地摩挲着。
“倒是…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