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温柔，消失得太快。
快到让苏晚晚怀疑，刚才那片刻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深情，是不是又一场，她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
可叶孤城身上，那股陡然炸开的，冰冷刺骨的杀气，却是如此的真实。
真实到，连周围喧闹的空气，都仿佛被冻结了。
河边嬉笑打闹的人们，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下意识地，朝他们这边，投来了惊疑不定的目光。
“怎么了？”苏晚晚小声地问，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一丝颤抖。
叶孤城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松开了那只，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
那个动作，很轻，很慢。
却像一把刀，将两人之间，那根刚刚才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名为“温情”的丝线，一刀两断。
他转过身，面对着阿大。
“属下该死！”阿大单膝跪地，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影’大人在返回江南的途中，遭遇伏击。‘天罚’一组，全军覆没。‘影’大人他…他重伤濒死，至今，昏迷不醒。”
影？
苏晚晚记得这个名字。
那个戴着银色面具，总是质疑她，眼神像毒蛇一样冰冷的，黑楼“天罚”组的统领。
他被伏击了？
重伤濒死？
叶孤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字。
“谁干的？”
那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可阿大，却抖得更厉害了。
“从现场的痕迹看，手法，像是…‘幽冥阁’的人。”
“但…‘影’大人在昏迷前，留下了…一个血字。”
“‘内’。”
内。
内鬼。
当这个字，从阿大嘴里吐出来的时候。
苏晚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黑楼，这个庞大如山，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帝国。
它的内部，出现了叛徒。
而且，这个叛徒的能量，大到，可以伏击，并几乎全歼，黑楼最精锐的，“天罚”组。
这是，要变天了。
叶孤城，沉默了。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
可苏晚晚，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毁天灭地的风暴，正在他那平静的表象之下，疯狂地，酝酿，汇聚。
庙会的热闹，河上的花灯，远处的丝竹声…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迅速地，褪色，远离。
仿佛，变成了一场，隔着玻璃观看的，默片。
不真实，且与她无关。
唯一真实的，是身边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让她，几乎要窒息的，冰冷的，死亡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
他迈开脚步，朝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他的步子，不快。
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苏晚晚的心尖上。
阿大立刻起身，像一道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跟在了他身后。
苏晚晚被，抛在了原地。
手里，还拿着那盏，写着“与君长相守”的，已经快要燃尽的莲花灯。
她看着他那冷硬的，决绝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可笑的，天真的傻子。
什么庙会。
什么温情。
什么与君长相守。
都是假的。
一场梦而已。
现在，梦醒了。
她该回家了。
回到她那个华丽的，冰冷的，名为“水榭”的囚笼里去。
她扔掉手里的莲花灯，失魂落魄地跟了上去。
回去的路上，还是那辆破旧的骡车。
只是，车上再也没有了来时的那种诡异的，却又带着一丝甜意的氛围。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叶孤城坐在车板的另一头，闭着眼，靠着车栏，一动不动。
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上，仿佛覆着一层千年不化的寒冰。
苏晚晚蜷缩在车板的角落里，抱着膝盖，连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
她不敢看他。
她怕一不小心，就会被他眼眸里，泄露出的那丝丝缕缕的，冰冷的杀气，冻成冰渣。
这短短的一段路，却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骡车，终于停在水榭门口时。
苏晚晚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车上爬了下去。
她只想，快点，逃离这个让她快要疯掉的低气压的中心。
水榭也不再是离开时的那个安静的世外桃源。
它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
一道道黑色的身影，在院子里，穿梭来去，行色匆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和肃杀。
苏晚晚看到，熊大和佘姬，都换上了一身劲装，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凝重的神情。
他们看到叶孤城回来，立刻上前，单膝跪地。
“主上！”
叶孤城没有理会他们。
他径直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他的每一步都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
苏晚晚知道，他要去处理那场足以颠覆整个黑楼的惊天巨变。
她也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会陪她逛庙会，会给她买糖葫芦，会笨拙地，学着对她好的，教书先生叶孤城…
不见了。
回来的，是那个，杀伐果断，权倾地下，视人命如草芥的…
黑楼之主，阎罗。
苏晚晚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多余的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她转身，想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卧房，把自己藏起来。
可她刚走了两步，那个已经快要走到书房门口的男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
只是冷冷地开口。
“你，过来。”
那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像一道冰冷的不容抗拒的命令。
苏晚晚的身体僵住了。
她咬着唇，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他挪了过去。
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是要，把她关起来？
还是觉得她，这个唯一的“变数”，会影响他接下来的部署和杀伐？
她走到了他身后。
他忽然，转过身。
那双布满了骇人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怕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
苏晚晚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
她想说“不怕”。
可看着他那双仿佛能将人灵魂都吞噬的眼睛，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只能狼狈地点了点头。
看到她点头，叶孤城忽然，笑了。
那笑却比哭还难看。
带着一股浓浓的自嘲和…绝望。
“我以为…我可以。”
他低声地，喃喃自语。
“我以为，能给你一个…普通人的样子。”
“原来，都是我在自欺欺人。”
下一秒，他忽然伸出双臂，将她，狠狠地，揉进了自己的怀里！
那个拥抱，是如此的用力。
像是要将她的骨头，都勒断，将她的血肉，都融入他自己的身体里。
苏晚晚疼得，闷哼了一声。
可她没有挣扎。
因为她感觉到，抱着她的这个男人，在发抖。
这个强大到可以翻云覆雨的男人。
他在害怕。
“晚晚…”
他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廓上。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她从未听过的近乎乞求的脆弱。
“外面，要乱了。”
“不管发生什么，待在我身边。哪儿也别去。”
“只有这里是安全的。知道吗？”
这不再是威胁。
也不是禁锢。
而是一种在巨大的连他都可能无法完全掌控的危机来临前，一种属于野兽的，最本能的护食的姿态。
他不是，想把她关起来。
他是想把她藏起来。
藏在他自己用血肉铸就的，最安全的巢穴里。
苏晚晚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认知，狠狠地撞击着。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只能呆呆地任由他抱着。
许久，他才缓缓地松开了她。
他眼中的血丝更红了。
那片刻的脆弱，已经消失不见。
变成了更加坚硬的，冰冷的疯狂。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书房。
那扇厚重的，她曾经用尽手段都无法打开的门，“砰”的一声，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了。
将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苏晚晚站在门外，久久无法回神。
就在她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
书房的门，又“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阿大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走到苏晚晚面前，躬身，递上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画着滑稽长耳朵的兔子的面具。
是她在庙会上，戴过的那一张。
“主上说，这个，让您收好。”
苏晚晚，愣愣地，接过了那张面具。
阿大没有立刻离开。
他顿了顿，又用一种，没有任何起伏的，陈述的语气，补了一句。
“主上还说。”
“冲撞了夫人的那个钱公子…”
“已经，处理干净了。”
“他说…他本不想，在这种日子见血的。”
说完，阿大再次躬身，退回了书房，关上了门。
轰——
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那张兔子面具。
脸上，血色尽失。
原来…
原来，从那个钱一飞，开口羞辱他们的那一刻起。
他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叶孤城的“忍耐”全都是做给她看的。
他不是，不能杀。
他只是，不想在她面前杀。
不想用那个混蛋的脏血，弄脏了他们的“约会”。
这个疯子！
他用最极致的，血腥的暴力，来维护着，那一点点可笑的，虚假的温柔。
那场美得像童话一样的庙会之行。
不是假的。
那份让她心悸的温柔。
也不是假的。
只不过…
这场童话，这份温柔，从始至终，都是用最锋利，最血腥的刀锋，守护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