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她的外套往下淌,在医院门口的地砖上积成一小片水洼。林蔚然推开门,冷风裹着湿气扑进来,她没停顿,径直穿过候诊区,脚步在走廊瓷砖上留下断续的湿痕。
IcU外的灯还亮着,顾明远蹲在墙角,警服肩线塌下去,手里捏着一张刚签完的医疗同意书。他抬头时眼眶发红,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医生说,随时可能走。”
林蔚然站定,从防水袋里抽出那张新的处方笺,声音压着急促:“陈志远没走,他今天在社区卫生中心替班。我们还有机会追到他。”
顾明远没接话,只是把同意书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桶。他站起来,背靠墙壁,手指插进头发里用力扯了下。
“你听不懂是不是?”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砸在墙上,“我妈现在躺在里面,心跳靠机器撑着。你跟我说一个早就该注销执照的医生还在替班?这重要吗?”
林蔚然往前半步:“重要。他没出境,说明背后有人在帮他演失踪。笔迹对上了,处方笺样本也拿到了,只要比对成功,就能证明医药集团在系统里伪造了医生离职记录——”
“够了!”顾明远猛地挥手打断,袖口扫过走廊的呼叫铃,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响,“你脑子里除了证据还有什么?人命在你眼里是不是都得变成材料才能算数?”
她盯着他,呼吸变重:“我不是冷血。但那些家属跪下来的时候,你也在场。他们要的不是赔偿,是要有人承认他们没疯,不是自己作死才得的癌。”
“所以我妈呢?”他冷笑,“她不是家属?我不是人?你爸当年查案查到失踪,现在你也要走这条路?等哪天我也得站在法庭外,听着别人念你的名字,说你为了报道连家都不要了?”
林蔚然指尖发冷,包里的U盘被她攥得发烫。她没松手,反而往前再迈一步:“如果你父亲还在,他会怎么选?”
这句话像是一刀划下去。顾明远脸色骤然变了,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几秒后,他低笑一声,眼神冷下来:“你动不动就提我父亲?你以为你了解他?你知道他最后一年过得像什么?被停职、被跟踪、连儿子上学的路线都被记下来。他不是英雄,是个让家人活在恐惧里的失败者。”
“可他留下了东西。”林蔚然声音发颤,“他知道有人会继续查,所以他把线索藏起来了。就像现在,我们明明能往前走一步,你却想缩回去?”
“我不是缩。”顾明远咬着牙,“我是清醒。现实不是你镜头里的故事,不会因为你说几句正义的话就改变。我妈快不行了,我现在最该做的事是陪她到最后,而不是陪你去赌一个二十年前就没人敢碰的案子。”
林蔚然猛地拉开包,掏出U盘举到他面前:“那这个呢?张立用命换来的,你父亲可能也为此送了命的,你打算就这么算了?”
“随你。”顾明远别开脸,“你要查,没人拦你。但别再拿我父亲当借口,别再把所有靠近你的人当成工具。”
她盯着他,胸口像被什么压住。走廊尽头的护士站传来翻页声,有人低声报着时间。监护仪的滴答声从门缝里渗出来,规律得让人心慌。
她忽然笑了,很轻,却没有温度。
“好。”她说,“那这个,还你。”
她抬手,将U盘狠狠砸向墙面。
塑料壳撞上瓷砖,应声裂开,碎片弹跳着散落一地。一张微型内存卡从中弹出,滑到墙根,旁边还露出一小角泛黄的纸。
两人都愣住了。
林蔚然弯腰去捡,手指刚碰到内存卡,发现那张纸被夹在卡槽深处。她抽出来,动作慢了下来。
是一页笔记本残片,边缘焦黑,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纸上的字迹刚劲有力,日期写着“98.7.12”,标题是“江口化工排污初报”。
她快速翻看下一页,呼吸一滞。
记录的企业代号是“hJ-3”,和现在医药集团的前身完全一致。检测数据、村民症状、水源采样点位……甚至连上报受阻的过程都几乎重演。
最后一行字写着:“证据已移交媒体同事,若我出事,请续查。”
她抬头看向顾明远,声音压得极低:“你父亲二十年前就在查这个案子。和我们现在查的,根本是同一个。”
顾明远脸色发白,一步步走过来,伸手要拿那页纸:“给我。”
林蔚然往后一缩,背靠墙壁:“你说我偏执?可你们警局早就知道有问题,为什么二十年没人动?为什么你从来没提过?”
“那是我父亲的东西。”他声音发紧,“不是你拿来质问我的武器。他没跟我说过这些,我……我根本不知道他还在查。”
“可他写了‘请续查’。”她盯着他,“不是让你藏起来,是让你接下去。”
顾明远伸手去夺,林蔚然侧身避开,纸页在两人之间拉扯了一下。他忽然停住,手指悬在半空,看着那行“移交媒体同事”,喉结动了动。
“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他喃喃重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走之前那个月,总在夜里写东西,我说帮他整理,他不让。我还以为……是案子太敏感。”
林蔚然低头看着手中的纸,雨水顺着发尾滴在纸角,墨迹微微晕开。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当年接收这份证据的“媒体同事”,会不会就是她父亲?
走廊灯光忽闪了一下。
她抬眼,看见顾明远慢慢蹲下去,捡起地上那半块U盘外壳,指腹摩挲着断裂的边缘。他的白手套不知什么时候掉了,指尖沾了灰,却仍下意识地保持着握笔的姿势,像是在模仿父亲写字的样子。
“你母亲……”她开口,声音缓了些,“她知道这些吗?”
顾明远没抬头:“她只知道他工作很累,经常不回家。后来他出事,上面说是意外坠河,连遗体都没找到。她一直觉得,是他太较真,才招了祸。”
林蔚然握紧那页纸,纸边划过掌心,留下一道浅痕。
“如果当年有人接下了这份‘请续查’,”她说,“也许今天就不会有这么多家属跪下来。”
顾明远终于抬头,眼神复杂:“你现在是要替我父亲完成他没走完的路?还是……替你父亲?”
她没回答。
远处传来推车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护士推着药箱走过拐角。监护仪的滴答声依旧平稳,仿佛外面这场争执从未发生。
林蔚然把纸页小心折好,塞进内袋。她的外套还在滴水,地板上的水迹已经蔓延到脚边。
“我不知道谁该接手。”她说,“但我知道,现在我不能停。”
顾明远坐在地上,背靠着墙,抬头看她。走廊灯光落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她伸手进包,摸到那张湿了又干的处方笺,指尖划过印刷线格。然后她掏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按下启动键。
“从今天起,”她说,“每一句话,每一份证据,我都记下来。”
她按下停止键,又按下去。
“包括你刚才说的每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