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把U盘从铁盒里取出来的时候，手指在金属表面停了一秒。它比上次见面时更冷，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他没插进自己的电脑，而是放进一个从不联网的旧笔记本，屏幕亮起时映出他眼底的血丝。
录音文件只有三个，命名是“01”“02”“03”。他点开第一个，耳机里先是一阵车流声，接着车门开合，引擎启动。几秒后，郑世坤的声音出现了，平稳，带着惯常的沉稳腔调：“……不能让他继续查下去。林建国的儿子，比他爸难对付。”
林远把音量调低，左手按住耳机，右手在键盘上暂停、回退、再播放。他一帧一帧听，把每一句能辨认的话记在纸上。第二段录音里，那个模糊的男声说：“律协那边可以操作执业考核复核，只要有一次投诉成立，就能暂停资格。”郑世坤回应：“不用等投诉，我们制造一次。去联系他代理的案子，找家属施压，就说律师鼓动他们闹事。”
他听到这里，笔尖顿了一下。
第三段最短，背景安静，像是办公室。郑世坤说：“有些人，不是靠法律管住的，是靠生活压垮的。家属配合调查，他自己就撑不住了。”那句话说完，录音戛然而止。
林远摘下耳机，把三段录音剪成一段三分钟的片段，只保留最清晰的部分。他删掉开头和结尾无关的杂音，又用软件降噪处理了一遍。完成后，文件命名：“恒正所内部谈话_原始音频”。
他拔出U盘，用一张旧法典的书皮包住，书皮是从父亲书架上撕下来的，边角已经发脆。下午两点十七分，他坐地铁到城南站，b口出口右侧是失物招领柜。他等了八分钟，穿灰夹克的清洁工推着车经过，他趁空档把包裹塞进柜子最底层，输入密码“0723”，关上。
手机震动，他发了条短信：“书已还。”
回家路上，他换了两次公交，最后一次下车后绕了三个街区。进楼前站在单元门口看了两分钟，确认没有车停在附近，才上楼。
第二天早上八点，他在律所茶水间打开手机。热搜第一是#恒正所 删帖#，点进去，报道标题跳出来：《恒正所创始人口述：如何让“不听话”的律师消失》。文章开头直接引用录音内容：“……只要有一次投诉成立，就能暂停资格。”并附了声纹鉴定机构的初步意见：“音频中男性声音与郑世坤公开演讲声纹特征高度吻合。”
他没点转发，也没评论，只是截了图，发到律师内部群。群里安静了三分钟，有人回了个“？”随后有人发了个捂嘴的表情。再没人说话。
九点四十一分，周正言办公室的门开了。林远从工位抬头，看见主任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打印的报道，目光扫过办公区，最后落在他身上。两人没对视，周正言转身回屋，门关得很轻。
中午十二点，司法局官网更新了一条通报：“已关注相关网络信息，将依法启动对恒正所执业行为的专项审查。”没有更多细节，也没有时间表。
林远把通报截图存进文件夹，命名为“启动”。他没觉得轻松，反而把桌上的水杯往里推了半寸，像是怕它被人碰倒。
下午四点，李薇走过来，压低声音：“刚才所里接到电话，是律协的人，问你最近有没有接到投诉。”
林远点头：“知道了。”
“他们没说具体事由？”
“没有。只说‘有相关反映’。”
李薇皱眉：“这种说法，通常是有人在背后推。”
“嗯。”他低头整理手头的案卷，动作没停，“正常流程。”
她走了两步又回头：“你最近别单独出门。”
他没应，但当晚七点，他没走正门，从消防通道下了楼，绕到后街打车回家。
晚上八点五十三分，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父亲的号码。他盯着屏幕看了七秒，接起来。
“喂。”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才传来声音：“远子……”
是父亲，但不像平时。嗓音干涩，像很久没喝水。
“我在值班。”林远说。
“别再查了。”
一句话，说完就挂了。通话时长十一秒。
他把手机放在桌上，屏幕朝上。十分钟后，他打开电脑，调出父亲所在医院的排班表。明天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父亲确实在心内科值班。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关掉页面。
起身走到墙边，时间线图已经贴满了。他撕下“郑世坤”那张标签，换了一张新的，上面写着：“已暴露”。红线从“录音曝光”连过去，再分出一条支线，指向“父亲警告”。他在支线末端写了个词：“施压”。
然后他坐回桌前，打开一个加密文档，开始整理录音中的时间点、语义逻辑和可能涉及的法律程序漏洞。写到一半，手机又响了。还是父亲的号码。
他接起来。
“你听录音了？”父亲的声音比刚才更低。
“听了。”
“我说的，是真的。”
“什么？”
“别再查了。”
电话又断了。
林远放下手机，没动。五分钟后，他把文档保存，关闭电脑。起身把窗帘拉紧，顺手检查了门锁。
凌晨一点十七分，他醒来一次。床头灯没开，屋里只有手机屏幕的微光。他翻出录音文件，重新听了一遍。这次他注意到，在第二段录音快结束时，有极短的一声按键音，像是有人在远处按了手机。
他暂停，放大那段波形。声音很弱，但确实存在。
他记下时间戳：02:47。
然后把文件复制到另一个U盘，放进铁盒底层。合上盖子时，锁扣发出一声轻响。
第二天上午十点，他出现在医院门诊楼三层。心内科候诊区人不多，他没挂号，站在走廊尽头的饮水机旁。十点三十四分，父亲从诊室出来，手里拿着一叠病历。
林远走过去。
“爸。”
父亲抬头，眼神有一瞬的晃动，但很快恢复正常。
“你怎么来了？”
“路过。”
“没事别来。”
“刚才打电话，是有人在你旁边让你说的？”
父亲没回答，把病历夹紧了些。
“你要是被逼的，不用硬撑。”
“我没有。”
“那为什么连打两次？”
父亲盯着他看了几秒，转身要走。林远没拦，只说：“录音里有个按键音，02分47秒。有人在录音时也在打电话。”
父亲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继续往前走。
林远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穿过候诊区，推开防火门，消失在楼梯口。
他掏出手机，翻出昨天的排班表截图。父亲的名字后面，写着“带教实习生”。他点开医院内网登录页面，输入账号，进去后调出今日值班名单。
除了父亲，还有一名实习医生，名字叫陈涛。
他记下这个名字。
走出医院时，天空开始下雨。他没打伞，沿着人行道慢慢走。路过一家文印店，停下，进去打印了三份录音文字稿。每份都用牛皮纸袋封好，一份留在自己包里，一份寄到报社记者的信箱，第三份，他放进律所楼下的自助储物柜，密码设成“0723”。
回到办公室，周正言站在他工位前，手里拿着一张纸。
“司法局的人下午要来谈话。”
“谈什么？”
“关于你最近的行为是否影响行业稳定。”
林远点头：“我知道了。”
“你准备怎么答？”
“实话。”
周正言看着他，过了几秒，把纸放在桌上：“他们问起录音来源，别说出去。”
林远没说话。
周正言转身要走，又停下：“老周走之前，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林远抬头：“您怎么知道？”
周正言没回答，走了。
林远把那张谈话通知折好，塞进文件夹。窗外雨越下越大，打在玻璃上，像有人用指甲轻轻刮。
他打开抽屉，拿出铁盒，打开，取出U盘，插进电脑。屏幕亮起时，他点开一个隐藏文件夹，里面只有两个文档。一个叫“录音备份”，另一个，叫“名单”。
他双击打开名单。第一行写着：林建国。
光标停在第二行，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