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乐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锉刀，打磨着草原上的一切生机，也让拓跋珪心中的焦灼与日俱增。秦军李威部那套“放血”战术持续不断，虽然单次损失不大，但累积起来，已然让依附于他的各部落在寒冬中瑟瑟发抖，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的。内部的暗流，在生存压力下，涌动得愈发剧烈。
王宫议事偏殿，炭火比往日烧得更旺，却依然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拓跋珪召集了他最为核心的几位智囊和绝对忠诚的将领，包括其弟拓跋觚，以及心腹谋士等人。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贺兰部私下与河西的羌人接触了三次，试图用战马换取盐铁。独孤部……他们的人在边境线上，似乎与秦军的斥候有过短暂接触，虽然未能证实其意图，但行迹可疑。”狼卫统领低沉地汇报着，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在拓跋珪的心上。
拓跋觚年轻气盛，闻言猛地一拍案几：“兄长！这些养不熟的白眼狼！不如趁其尚未串联，我等先发制人，以雷霆手段……”
“然后呢？”拓跋珪打断了他，声音冰冷，“杀了贺兰染干和独孤诺，他们的部落就会真心臣服吗？还是会立刻叛乱，甚至倒向苻坚？届时，我大魏内部四分五裂，正好给了秦军可乘之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杀意。单纯的武力镇压，在目前形势下，风险极高，很可能引发连锁反应。他需要的是一个能打破僵局，既能缓解内部压力，又能对外部形成牵制的战略。
“苻坚以锁链困我，我等不能坐以待毙，需寻利器，斩断这锁链！”拓跋珪的目光扫过众人，“正面抗衡，国力悬殊，非智者所为。唯有……合纵连横！”
谋士长孙嵩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大王所言极是。如今放眼周边，能对苻坚构成威胁，且有可能与我大魏联手者，屈指可数。”他走到那张绘制着已知世界疆域的粗糙地图前。
“凉州之地，杨定、杨盛叔侄经营日久，兵精粮足，且扼守丝路要冲，地位举足轻重。其境内羌、氐部落众多，若能说动一二，使其在秦军背后作乱，或可牵制部分兵力。”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然，杨氏叔侄久沐秦恩，苻坚待其不薄，且凉州直面我大魏与西域，其立场必然谨慎，欲使其反叛，难如登天。联络其境内羌族，风险亦大，易被杨定察觉，反遭其害。”
“西域诸国呢？”拓跋觚问道，“若能得其助力，至少可通商路，缓解我物资之困。”
梁眷摇头：“西域诸国，城邦林立，强弱不一，且远离中原纷争。彼等向来畏威而不怀德，苻秦强盛，他们未必敢为了远在漠南的我们，去开罪强大的秦国。即便有个别小国愿意暗中交易，其路途遥远，补给线脆弱，杯水车薪，难解近渴。”
这时，拓跋珪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地图的西南方向，那片用赭石色标注的、巍峨连绵的高原之上——吐蕃。
“那么……他们呢？”拓跋珪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据‘狼卫’多方打探，这吐蕃，在赞誉论赞弄囊和一个名叫张雁的汉人谋士带领下，近年来崛起于高原，屡屡寇犯秦之河西、蜀地西陲。苻坚对其颇为头痛，用了封锁、反击等多种手段，却未能将其制服。”
长孙嵩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大王明鉴！吐蕃！此确是一支可借之力！其与苻坚已然交恶，冲突不断，与我大魏有共同的敌人——强秦！而且，他们占据高原天险，秦军难以深入其腹地，立于不败之地。若能与之东西呼应，共击苻秦，则秦军必然东西难以兼顾，我军压力可大减！”
“东西夹击……”拓跋觚也兴奋起来，“不错！我大魏铁骑蹂躏其北疆，吐蕃‘飞鹘军’袭扰其西线，看那苻坚如何应对！”
这个思路，如同在黑暗的迷宫中找到了一线光亮。联络吐蕃，结成松散的战略同盟，利用其牵制秦军西线兵力，无疑是目前打破困局的最佳选择。
“然而，”梁眷保持着一贯的谨慎，“吐蕃远在雪域，路途艰险，使者往来不易。且我大魏与吐蕃素无往来，彼等是否愿意与我联手，尚未可知。尤其是那个汉人谋士张雁，其人心思缜密，对秦国恨之入骨，但也正因其是汉人，是否会信任我等胡族政权？”
拓跋珪站起身来，决然道：“无论如何，此计值得一试！总好过在此坐以待毙！”他性格中果决甚至带有赌性的一面此刻显露无疑。
“选派精明强干、熟悉西部地理风俗的使者，携带重礼——精选良驹百匹，上等貂皮、黄金，以及本王亲笔书信，即刻出发，取道柔然边缘，绕行羌地，前往逻些，谒见吐蕃赞誉论赞弄囊！”
他在心中快速盘算着谈判的筹码：“在信中，本王当以平等之礼，阐述苻秦乃我两国共同之大敌。可提议约定大致攻势，比如来年春夏之际，我于北线发动，吐蕃于西线施压。若能成事，将来瓜分秦土，河西、陇右可归吐蕃，我大魏只要并、幽之地！”这自然是空头支票，但足以表明诚意和描绘共同利益。
“此外，”拓跋珪补充道，眼神深邃，“告诉使者，若能见到那张雁，可私下许以重诺，若他日能助我大魏成就大事，必以国士待之，裂土封侯，不在话下！”他要利用张雁对苻坚的仇恨和可能的个人野心。
计议已定，使者队伍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带着拓跋珪的希望和北魏的命运，悄然离开了寒风呼啸的盛乐城，向着西南那片神秘而遥远的雪域高原迤逦而行。
站在王宫的最高处，眺望着使者消失的方向，拓跋珪的心中百感交集。这是一步险棋，使者能否安全抵达逻些？吐蕃赞誉和张雁是否会接受他的提议？即便结成同盟，这个建立在共同敌人基础上的联盟又能有多牢固？一切都是未知数。
但他别无选择。帝国的压力如同这北疆的寒冬，无处不在，冰冷刺骨。他必须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哪怕这机会渺茫而危险。联络吐蕃，是他在这盘看似无解的棋局中，投下的一记胜负手。成，则可能盘活全局，争得喘息之机，甚至扭转乾坤；败，也不过是维持现状，在越来越紧的绞索下艰难求生。
“苻坚……你能封锁我的商路，能袭扰我的部落，但你能封锁这草原上的风，能阻挡这求生的人心吗？”拓跋珪喃喃自语，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