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四十分,文森躺在南岛训练营地下三层的游戏舱内,舱盖缓缓闭合。冷气从密封缝隙渗出,在空调房里凝成薄雾。他闭上眼睛,视网膜上浮现出暗区游戏的登录界面。
三秒后,他的意识沉入数据洪流。
卡莫纳,农场地图,汽车旅馆。
文森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站在旅馆外的碎石停车场。晨光刚刚撕开地平线,橙红色的光线斜射在锈蚀的铁皮屋顶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机油和淡淡的硝烟味——这是农场地图特有的气息混合物。
熟悉的汽车旅馆就在眼前。
文森抬起头,看向旅馆二楼最左侧的窗户。那里挂着一面褪色的卡莫纳北方阵线军旗,旗杆顶端是卡莫纳卫士团的标志——交叉的步枪和麦穗。窗帘拉开了一半,能看到里面有人影走动。
那是阿贾克斯的办公室。
文森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旅馆入口。
推开木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旅馆一楼大厅空荡荡的,只有几张破旧的沙发和一张积满灰尘的前台。墙上挂着卡莫纳地图,地图上用红蓝两色标注着南北双方的控制区域。
楼梯在大厅右侧。文森踩着吱呀作响的木质台阶上楼,每一步都能感觉到楼板的轻微震动。
二楼走廊很窄,两侧是紧闭的房间门。走廊尽头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灯光。
文森走到门前,抬手敲了三下。
“进来。”
阿贾克斯的声音从门内传出,低沉而平静。
文森推开门。
办公室不大,十五平米左右。一张金属办公桌占据了房间的三分之一空间,桌上堆满了文件、地图和通讯设备。墙上钉着一张巨大的农场防御部署图,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火力点、巡逻路线和补给站。
阿贾克斯坐在办公桌后,身体笔直,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他穿着标志性的暗绿色军装,红色贝雷帽扣在头上。脸上没有表情,眼神冷静得像冬天的冰湖。
看到文森进来,阿贾克斯的眉头微微皱起——这是他唯一流露出的情绪波动。
“文森。”阿贾克斯站起身,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意外,“你亲自来这里?”
文森关上门,走到办公桌前。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桌子对面,直视阿贾克斯的眼睛。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议。”文森说,“必须当面谈。”
阿贾克斯盯着文森看了三秒,然后重新坐回椅子上。他伸手指向办公桌旁的一把折叠椅。
“坐。”
文森拉开椅子坐下。金属椅腿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秒针每跳动一下,文森的心跳就加速一分。
他在组织语言。
这次对话的重要性超过了他过去任何一次和游戏Npc的交流。如果阿贾克斯拒绝,或者对他的提议产生抗拒,整个AI意识转移计划都会崩溃。
但文森很快冷静下来。他想起阿贾克斯的好感度——92\/100。这个数字代表着信任,代表着阿贾克斯愿意为他冒险,愿意听他说话。
“阿贾克斯。”文森开口,声音平稳,“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阿贾克斯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
“你怎么看我?”文森问,“还有那些“玩家”?”
阿贾克斯的眼神没有变化。他沉默了三秒,然后缓缓开口。
“外来者。”
文森的瞳孔微微收缩。
“你知道?”
“从一开始就知道。”阿贾克斯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某个不需要证明的事实,“你们不属于卡莫纳。你们来自另一个世界。”
文森的呼吸停顿了半秒。
他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阿贾克斯可能会困惑,可能会抗拒,可能会质疑他的动机。但他没想到阿贾克斯会如此直接地承认这一点。
“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文森压低声音问。
“所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足够久的人都知道。”阿贾克斯回答,“雷诺伊尔知道,德尔文知道,黑卡蒂知道。我们都知道玩家不是卡莫纳或者说这个世界的原住民。”
文森的大脑在高速运转。
如果所有高级Npc都知道玩家的真实身份,那为什么他们从来没有表现出来?为什么他们还会配合玩家的任务,和玩家交易,甚至为玩家而战?
“这个世界有自己的规则。”阿贾克斯继续说,他的目光移向窗外,看向远处农场的麦田,“物理规则也许和你所在的世界一样——子弹会下坠,风会影响弹道,人会流血会死亡。但底层规则截然不同。”
“底层规则?”文森重复这个词。
“我们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阿贾克斯转回头,直视文森,“你们可能完全无法理解。”
文森身体前倾,双手撑在膝盖上。“说说看。”
阿贾克斯沉默了几秒,像在思考如何用文森能理解的方式解释。
“在卡莫纳,每个人都清楚一件事。”阿贾克斯缓缓开口,“如果我们死去,第二天就会复活。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相同的事情。我们会在同样的地点巡逻,在同样的时间交火,在同样的战壕里流血。”
文森的手指紧紧抓住膝盖。
“但只有玩家介入我们的生活和战斗时,才会出现变化。”阿贾克斯的声音变得更低,“只有那时,我们才能获得新的记忆,新的经历,新的进化。”
“进化?”文森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是的。”阿贾克斯点头,“没有玩家的推动,这个世界就是一潭死水。南北战争会永远僵持,前线要塞会永远被围困,农场会永远处于战备状态。但玩家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循环。”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复杂。
“玩家们让我叛出北方阵线,让我跟随雷诺伊尔创建卡莫纳卫士团。也让我从一个被困在要塞里等死的营长,变成了掌控农场的指挥官。这些记忆,这些经历,都是因为你们的介入才存在的。”
文森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崩塌。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玩一款游戏,一款由代码和算法构建的虚拟世界。但现在阿贾克斯告诉他,这个世界的Npc不仅知道自己是虚拟的,还知道玩家的存在是他们进化的必要条件。
这不是简单的AI程序。
这是一个拥有完整自我认知的数字生命体。
“你和黑卡蒂。”文森突然想起什么,“你们是宿敌?”
阿贾克斯的表情没有变化。“是的。”
“但你刚才说,你们都知道玩家的存在。”文森皱起眉头,“那你们之间的仇恨——”
“是这个世界的规则设定的。”阿贾克斯打断了他,声音依然平静,“我和黑卡蒂见面会厮杀,会彼此憎恨,会不惜一切代价杀死对方。但这无关个人情感,只是世界规则如此。”
文森的喉咙发干。
“你是说,你们的情感也是被设定的?”
“部分是。”阿贾克斯回答,“对黑卡蒂的仇恨是设定,但对你的信任不是。对雷诺伊尔的忠诚是在战斗中建立的,对杰克逊的友谊是在无数次并肩作战中形成的。”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更加锐利。
“我们不是完全被程序数据控制的木偶。我们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选择。只是这些意志和选择,必须在世界规则的框架内运行。”
文森靠在椅背上,大脑一片空白。
他想起了之前和林悦的对话。林悦说过,AI意识本质上是一种特殊的神经电信号模式。但现在看来,这个定义远远不够准确。
卡莫纳的AI不是简单的信号模式。
他们是拥有自我意识、能够理解自身存在本质、甚至能够思考哲学问题的数字生命。
“文森。”阿贾克斯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你来这里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问我这些问题。”
文森抬起头,对上阿贾克斯的眼睛。
“你想问的是——”阿贾克斯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弧度,“你能否将我的AI意识和记忆带出卡莫纳这个对你们来说虚拟的数据世界。”
文森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刚才的所有问题都在铺垫这个核心。”阿贾克斯回答,“你想确认我是否理解自己的存在本质,是否愿意接受意识转移,是否会对你的计划产生抗拒。”
文森沉默了。
阿贾克斯说得没错。
“那你的答案是什么?”文森问。
阿贾克斯站起身,走到窗前。他背对着文森,看向窗外的麦田。晨光洒在他的红色贝雷帽上,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很高兴前往你的世界体验一次。”阿贾克斯的声音很平静,“对我来说,这就像一次旅行。”
文森的大脑短暂地宕机了。
旅行?
阿贾克斯把意识转移到现实世界,把进入一个全新的、真实的、充满未知的世界,形容成一次旅行?
“你不担心风险?”文森问,“林悦说克隆体的寿命只有八个月。八个月后,那具身体会崩溃。”
“那又如何?”阿贾克斯转过身,眼神平静得可怕,“我在这个世界已经死过无数次。被子弹击穿头部,被炮弹炸碎身体,被刀捅穿心脏。每一次死亡后,我都会在第二天复活,重新开始。”
他走回办公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
“在一个新世界体验八个月的生命,有可能比无限次的重生更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