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竹隙，林昭指尖尚存布条残角，粗麻纹理嵌入指腹，其上“赵”字墨痕已干，边缘微卷。他未将此物藏入袖中，反将其压于书案砚台之下，与昨夜所刻“三日无膳”四字同置一处。
次日卯末，膳堂烟气未起，诸生鱼贯而入。林昭立于队末，青布直裰洗得泛白，腰间旧玉佩轻碰石阶。轮至其前，膳夫低头拨粥，木勺悬空一瞬，忽转向旁侧食盒，独留林昭面前空案。他未动声色，只将食盒置于原处，盒底朝上，转身离去。
午后日正，林昭踱至膳堂后廊。主管正翻查簿册，见其来，眉峰微蹙。林昭揖礼，问：“敢问书院旧例，膳金若已缴，可由他人代付否？”主管抬眼：“此非你该问之事。”林昭再揖：“学生林昭，上月已缴三月之资，收据尚存。然今两日无膳，不知何故？”主管执笔顿住，半晌方道：“有人代补全院膳金，独言‘林姓不供’。”林昭垂目：“出资者可定供否？”“自然。”“若某生因贫无力自养，书院可逐之？”主管不答，只将簿册合拢，推至案角。
林昭归舍，取炭笔于空食盒底重书“三日无膳”，字深如凿。次日清晨，他携盒立于膳堂门前，不入堂，不言，唯将食盒置于石阶最高处，盒底四字朝天。有学子经过，低声念出，旁人侧目，旋即散去。
第三日，林昭于月课榜侧贴一素纸，墨书《膳堂问》三字。未几，诸生聚观。他立于石阶，朗声道：“《大晟律·学政篇》有载：‘凡入官学之士，衣食由公，不得以私怨侵夺。’今有学子，膳三日不供，非病非罪，非欠非逃，因何见弃？”众人默然。一人低语：“或膳夫疏漏。”林昭摇头：“疏漏一日可也，三日乎？膳金已缴，代付者独削其名，是疏漏耶，抑或有意？”又一人道：“出资者有权。”林昭目视其人：“汝父若捐银修桥，可令独禁汝足不履其上？”众哑。
他复言：“前日经义堂中，有言‘井田不可复’者，斥为悖经。然今书院行事，岂非舍义执形？圣人设学，为养天下之才，非为贵胄独享。若因贫见斥，因直遭忌，是养才耶，抑或逐才？”他顿声，环视四周：“若舍其义而执其形，是守椟而弃珠。今以膳为刑，以贫为罪，律将安在？道将安存？”
人群微动，有数人后退，亦有两人驻足未去。
当夜，林昭归舍，见门缝塞入一药包，布面粗糙，似厨妇所用。拆之，内无药，唯一布条，字迹歪斜：“赵家二管事昨夜宴主管，席间言‘断其食，使其自去’，酒酣耳热，声达庖屋。”林昭将布条置于砚台之上，与前日残片并列。两墨迹相较，笔锋走势如出一辙。
次日寅末，林昭立于膳堂门前，手执一卷，高声诵读：“《大晟律·学政篇》第一条：‘国设官学，所以养士也。士者，天下之公器，非一家之私属。’”声起时，炊烟未动，膳夫启门，见其立于阶前，不避不让。林昭续诵：“‘凡入学者，衣食由公，寒暑有给，病则有医，丧则有归。’”膳夫欲关门，林昭止步阶下，朗声道：“律文在此，谁敢违之？”
膳夫未应，返身入内。
第三日清晨，十余学子陆续立于廊下。林昭仍诵律文，声不亢不卑。至“不得以私怨侵夺”一句，忽有学子接声复诵。再诵一遍，又有二人低声随读。膳堂门启，主管立于檐下，面沉如水。
林昭收卷，揖礼：“敢问主管，今日可有吾食？”主管冷声道：“膳金虽缴，然出资者明令不供，吾亦无奈。”林昭从怀中取出收据，展开于众前：“此据载明三月之资，官印俱全。若书院允他人以资压法，则学政之设，不过权门戏具。”他转向围观诸生：“诸君以为，律可欺乎？理可掩乎？”
忽有膳夫自内奔出，附主管耳语数句。主管面色微变，入堂良久，方命人抬出一食盒，置于阶前。林昭未取，只问：“此膳，是还我应得之分，抑或施舍？”主管不语。林昭再问：“若明日出资者再令‘不供’，尔等仍从之乎？”无人应答。
林昭俯身，启盒盖。粥温尚存，菜色如旧。他执勺，未食，反将整盒倾覆于阶前石缝。米粥蜿蜒而下，渗入青苔。他立身，环视众人：“食乃小节，法理人心，方为根本。今日之膳，非我所求，乃律所定。若书院弃律从私，纵有千餐，亦不可咽。”
言毕，转身欲去。
忽闻膳堂侧门轻响，一厨娘立于门畔，手中布巾微颤。她欲言又止，终将布巾覆于案角，悄然退入。林昭止步，回首望之。那布巾一角，沾有油污，其下隐约透出半行墨字，似为名单，首字赫然“林”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