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窗纸，林昭立于值房案前，指腹轻摩卷宗封角。丙字七号签条犹在，红墨未干，色泽如血。他未动声色，将昨夜所得油纸包置于案底，内中密书“三日后移库”五字，墨痕尚新。
值房门启，孙景元负手而入，青袍整洁，眉目含笑。其人年近三十，为翰林院编修三载，素以“温雅周正”称于同僚。今日却步履轻快，径至林昭案旁，低声道：“子明初来，诸务未熟，我处有三份誊抄公文，需交丙字号架归档。你我同值东廊，便托你顺道带去，可好？”
言罢，递来一叠文书，封皮皆用寻常黄麻纸裹就，无印无签。
林昭垂目接下，指尖微顿。纸背触感有异——其中一份厚逾常档，纹理细密，隐泛桑皮之韧。此乃宫制密折专用纸，专呈军政要务，非经批红不得流转。他不动声色，颔首道：“既属公事，自当代劳。”
孙景元笑意加深，拍其肩而退：“贤弟果是可托之人。”
林昭坐定，将三份文书并列案上，逐一抚压。中间一份，四角微翘，似曾拆封重封。他取随身小刀，挑开一线，不见文字，唯内页空白处印有“兵部屯饷司”字样，下缀“密件待批”朱戳，未见阁老签押，亦无批红痕迹。
此件未定，依法不得归档。
他合纸入袖，取《大晟律·职官篇》翻至“文书律”条，墨字清晰：“凡机要未批红者，不得入丙字号架，违者以泄密论，主使、经手同罪。”页脚另有小注：“丙字号为察疑卷宗所设，凡入此档者，皆须经次辅亲阅画押。”
孙景元此举，非仅设局，实欲借丙字号之名，坐实其“泄露机要”之罪。
午时将至，林昭携三份文书赴档案房。堂中数吏执册往来，见其入门，目光微滞。丙字号架居左，铁锁未闭，显有常开之例。
他立于架前，朗声道：“今有公文三件，奉命归丙字号。”随即取出中间密折，“此件无批红，无签押，敢请吏员查验，可合归档之规？”
众吏愕然。一老吏趋前，接过密折细看，面色渐变：“此纸为宫制桑皮，确属军费密件。然未经批红，按律不得入库。”
林昭拱手：“既如此，敢问此件因何交我代送？”
老吏未答，环顾左右。堂中寂静，诸人皆避其目。
忽闻身后冷笑：“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新进士！”
孙景元自门外步入，袍袖微扬，目光如刃：“区区誊抄之务，你偏要大做文章，莫非以为识得几个律条，便可指摘同僚？”
林昭转身，神色如常：“非我指摘，乃律法昭然。此件若入丙字号，是违制；若不入，而我擅送，是渎职。二者皆罪。故请明示此件何以交付于我，以便分清职守。”
孙景元冷哼：“我交你办事，便是信你。你既接了，便该办妥。如今推三阻四，莫非有意坏我差事？”
“差事？”林昭声渐沉，“此件未批红，已属违制外传。谁予你权柄，将密折交由新员代送？又为何混入普通公文，不加标识？若我误投，罪在林某；若查实主使，罪在谁人？”
堂中诸吏面面相觑。一人低语：“丙字号向为待察之卷……新员首日即涉密件，恐难自清。”
林昭不答，自袖中取出《大晟律》抄本，翻至“职官律”篇，指节轻点：“律文有载：‘凡举发未批红密件违规流转者，非但无罪，且有赏格。’我非攻讦，唯守法耳。”
孙景元脸色微变：“你……你竟随身携带律书？”
“入职三日，未授印信，未给权限，唯笔墨可凭。”林昭目光扫过众人，“故日日研习律令，恐有不慎，违了规矩。”
说罢，转向老吏：“此件请暂存档案房，另册登记，明日呈次辅亲阅。若查出擅自外传之责，按律当削籍罢官，不得宽贷。”
老吏迟疑片刻，终点头：“可。”
孙景元怒极，上前一步：“林昭！你不过一寒门新进，竟敢在此大放厥词！谁给你的胆子？”
林昭未退，反进一步：“律法给的胆子。”
他自袖中取出履职文书副本，展于案上，指其首页：“三日前，我书‘谨守职分，不敢逾矩’八字。丙字号已列我卷，我更当自慎。今日之举，非为搏名，实为避罪。”
堂中默然。数名年轻编修原本冷眼旁观，此刻目光渐转敬重。一人低声叹：“守法者反被责，岂非颠倒？”
孙景元语塞，面色涨红，欲夺文书而去。林昭袖手不动，只道：“此件已登记在册，你若强取，便是毁证。”
孙景元僵立原地，拳握如铁，终未敢动。
老吏命人另置木匣，将密折封存，加盖火漆，记档入库。林昭拱手告退，步出档案房。
廊下槐影斑驳，风穿檐角。一名编修追出，低声道：“林兄今日之举，令我等汗颜。丙字号三年未开正例，你竟以律破局。”
林昭只道：“非我破局，乃律自明耳。”
归房途中，忽见孙景元立于西廊尽头，正与一绿袍官员低语。那人背对而立，腰佩银鱼袋，应是六品以上近侍。见林昭走来，二人止语，绿袍者匆匆离去。
孙景元回首，目光阴沉。
林昭径直前行，未作停留。至值房门前，忽觉袖中微动——原是那枚竹溪书院铜钉，自案角取出后，一直藏于袖袋。此刻钉帽轻触掌心，纹路清晰如旧。
他推门入内，取笔录今日公务，字迹平稳如初：“奉命协办文书归档，依律行事，未敢擅专。”
于页末夹缝，以极细笔锋，刻一“法”字，深陷纸背，外视不见，指腹可辨。
暮色渐合，值房灯火未燃。窗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停于门外。
门未开，亦未叩。
片刻，一片纸角自门缝滑入，泛黄，边缘焦痕未尽，似从火中抢出。纸上无字，唯墨渍一道，形如断钩，横贯中央。
林昭俯身拾起，置于灯下。墨痕干裂，纸背微透残印——一角“兵部”二字，隐现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