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微晃,林昭指尖轻压残纸一角,缓缓移离灯焰。药水显迹已定,“观星台下,非止一钥”八字清晰浮现,墨色泛褐,显是旧时隐写之法。他不动声色,将纸收入袖中,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边防驿道图。
徐怀之立于门侧,袍角沾尘,刚自工部归来。他未脱外裳,只低声问:“可看出端倪?”
“钥匙不止一把。”林昭抬眼,“崔元礼焚的是信,烧不掉的是链。边军已应——应的是谁?甲夜启钥——启的又是哪一道门?”
徐怀之皱眉:“你疑心边将?”
“不是疑心。”林昭指向图中三处要隘,“嘉和十三年,裴元衡私调旧卫出京,名曰戍边,实为布子。这三人,皆曾领旧卫副统领职,后调镇北境。崔元礼不敢独自承担密道之责,必有外应。”
他指尖划过雁门、云州、朔方三地,最终停在雁门:“王晊,字仲明,裴党旧部,但非心腹。其子王承业,前年落第,求工部杂职被拒,裴党门下驳之甚厉。此人有怨,可动。”
徐怀之沉吟:“可他若不接信,或反以上报,你我皆陷。”
“信不能直递。”林昭取出半枚铜钥拓片,置于灯下,“用这个。‘甲夜启钥,旧卫为引’——这是密道死士口令,也是旧卫接头暗语。拓片上‘基’字残缺,与密室所获铜钥吻合。他若识得,便知我们掌握其过往;若不识,也只当是试探,不会轻举。”
徐怀之凝视片刻,点头:“驿道新线刚通,岭南至雁门可避关卡。我手下有支盐队,明日启程,可藏信于盐包夹层,外封火漆,印工部营造司旧印——他认得这印。”
“再加一道。”林昭提笔,在信纸背面写下一行小字:“子可入工部为吏,从匠作司录事起。”搁笔,“人皆可贪权,但更怕子嗣无路。他拒过清源密使,因无利可图。今有退路,又有把柄,不得不思。”
徐怀之不再多言,取信封妥,交予老吴。老吴换上商仆粗衣,将信裹入油纸,再塞进盐包深处,肩挑而出,背影没入夜巷。
两日后,谢允密报至。
林昭拆信,只八字:“夜巡整械,驱监军。”
他将纸条递予徐怀之。徐怀之读罢,眉峰微动:“整备夜巡甲械,是防变;驱监军,是断裴党耳目。他动了。”
“但未明投。”林昭起身,踱至窗前。天色阴沉,檐下铁马轻响。“若他真倒戈,需再试其心。”
“如何试?”
“放风。”林昭回身,“让京中清议起势,称天子将查旧卫边将,凡有牵连者,皆入名录。”
徐怀之略惊:“这岂不逼他反?”
“若他本就忠裴,自会加固防备,甚至密报以表忠心。若他动摇,必抢先自保。”林昭冷笑,“人惧祸甚于贪利。他若真怕,只会抢在名单出炉前,献功以脱身。”
当夜,谢允于御史台私议中提及“旧卫遗患”,数名言官次日便上疏,请查边将履历。奏本未准,然风声已传。
五日后,边报入京。
王晊押送火药三车,附表自陈:“查获裴党残部密令,藏于军械库暗格,疑图谋夜启城门。已斩其使,焚其书,特献火药以证忠诚。”
林昭览表,不动声色,将表文压于案角。
徐怀之低问:“如何处置?”
“不究。”林昭道,“火药留下,人不提,功不赏,但将他名字列入边防整修使名单,调离雁门主防区,交由工部督造雁北段长城。”
“这是……换权?”
“边军不可轻动,但指挥权可易手。”林昭提笔,在名单上圈出王晊之名,“让他以为自己活了下来,且得了退路。实则,兵权已削,旧部将散。他若再反,已无资本。”
徐怀之默然片刻,忽道:“他若知这是圈套,会不会……”
“不会。”林昭搁笔,“他现在最怕的,不是我们识破他,而是被裴党知道他动摇。他需要一个‘清白’的投名状。我们给了他,他就会信。”
窗外风急,吹熄一盏灯。余火微明,映得林昭侧脸轮廓冷峻。
三日后,工部正式行文,命王晊协同徐怀之督办雁北长城修筑。调令下达当日,王晊回信一封,仅一行字:“甲夜不启,旧钥已封。”
林昭阅毕,将信投入火盆。
火焰腾起,吞没字迹。
他转身取出一份新图,铺于案上。此图非边防驿道,而是京城九门水系总图。其上,西华门、宣化门、崇文门三处以朱笔圈出,旁注:“工记十七,源流可溯。”
徐怀之见之,问:“还要查?”
“密道有钥,城中有眼。”林昭指水系交汇处,“死士能入我府,说明裴党在城内仍有暗桩。崔元礼是爪牙,王晊是边翼,但真正能开城门的,是那些藏在衙署里的‘活口’。”
“你打算怎么挖?”
林昭不答,只将一枚铜钥轻轻放在图上,正对工部大堂位置。
钥匙齿纹清晰,柄端“基”字微凹。
他伸手,将图一角折起,盖住钥匙。
“让他们以为,密道证据已毁。”
徐怀之凝视片刻,忽有所悟:“你要放消息,说王晊焚信自保,密道再无活证?”
“不止。”林昭抬眼,“我要让裴党觉得,林昭已止步于崔元礼,边将已平,大势已定。”
“然后?”
“然后等。”林昭指尖轻叩图面,“等他们松一口气,等他们派人去收残局,等他们……再用一次‘甲夜启钥’。”
徐怀之缓缓吸气。
林昭却已起身,走向内室。
片刻后,他取出一封密函,封口未钤印,只以细绳缠结。函上无字,唯有一枚铜钥拓片贴于正中,齿纹与“基”字皆清晰可见。
他将函交予老吴。
“走驿道,但不往北。”
“往哪?”
“顺州。”
“顺州?那不是……”
“是裴元衡族侄裴承训驻地。”林昭声音极轻,“他掌巡城司,管夜禁。若‘甲夜启钥’还有用处,下一个,就是他。”
老吴收函入怀,低头出府。
林昭立于门内,望着夜色。
风自街口卷过,吹起一片枯叶,贴着墙根打旋。
他缓缓闭眼,再睁时,目光已定。
城未动,局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