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元年,春。
卯时刚过,金色的晨曦如同最上等的锦缎,铺满了咸阳宫的每一寸琉璃瓦,折射出璀璨而威严的光芒。宫城之外,春风和煦,鸟语花香,一派万物复苏的祥和景象。
然而,当这抹象征着新生与希望的阳光,穿过麒麟殿高大的门阙,投射在光可鉴人的玄色地砖上时,却仿佛被殿内无形的寒气所冻结,变得冰冷而苍白。
殿内,与殿外的春意盎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里,是深秋,是寒潭。
今日,是嫪毐之乱平定后的第一次大朝会。
文武百官,按官阶爵位,分列于大殿两侧。他们皆身着崭新的朝服,头戴高冠,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于肃穆的庄重。只是,若仔细看去,便能发现许多人的袍袖之中,手掌握得死紧,额角眉梢,也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刻意压抑的紧张。
他们的目光,时不时地会飘向队列最前端的两个人。
一位,是相邦吕不韦。
这位曾经权倾朝野,跺一跺脚便能让咸阳震动的仲父,今日穿着他那身象征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邦朝服,面沉如水,眼神晦暗不明。他如同一尊沉默的石雕,立在那里,周身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只是这股压迫感,相较于往日,多了一丝日暮西山的萧索。
另一位,则是那位被大王尊为帝师,受封“虬龙君”的年轻君侯,江昆。
他被赐座于御座之侧,那是一个超越了所有臣子,甚至隐隐与王权比肩的尊崇位置。
与满殿的紧张肃杀截然不同,江昆的姿态惬意到了极点。
他斜倚在宽大的席位上,双目微阖,呼吸平稳悠长,仿佛这能让百官喘不过气的朝会,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有些无聊的晨间小憩。
他闭着眼,却仿佛掌控着所有人的心跳。
高踞于王座之上的,是少年天子嬴政。
经历了一场血与火的洗礼,这位年轻的君王,脸上的稚气已彻底褪去。他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着玄黑色的十二章纹王袍,端坐于上,目光如电,缓缓扫过阶下群臣。
那目光中,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威严与冷酷,让每一个与他对视的官员,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
“诸位爱卿。”
嬴政开口了,声音清朗,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之中,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君王气度。
“嫪毐之乱,幸得诸位忠勇之士戮力同心,方能于一夜之间勘平。此乃我大秦之幸,亦是社稷之幸。”
他顿了顿,开始论功行赏。
“都尉蒙恬,临危受命,指挥若定,率军固守宫城,厥功至伟!赐黄金千两,良田百亩,官升一级!”
“都尉蒙山,率渭水大营将士,以‘龙骧战阵’全歼叛军主力,扬我大秦军威!赐金千两,官升一级,其麾下将士,皆官升一级,赏钱加倍!”
“……”
一道道王诏,从嬴政口中颁布。
一个个名字被念到,一个个将领与官员,激动地出列,跪倒在地,山呼“大王万年”。
大殿内的气氛,一度变得热烈起来。那些领赏的功臣们,个个面色潮红,喜不自胜。而那些未被点到名字的,尤其是吕不韦门下的诸多官吏,脸色则愈发难看。
赏与罚,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今日的封赏,像是一把无形的刀,正在将朝堂的势力,进行着清晰的切割。
自始至终,江昆都没有睁开眼睛。
嬴政也没有提及他的名字。
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位帝师的功劳,早已不是“赏赐”二字所能衡量的了。整个大秦,除了那张王座,似乎已没有什么能给他的了。
待最后一名功臣谢恩退下,大殿之内,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开胃菜结束了。
真正的大戏,即将上演。
嬴政端坐于王座之上,目光缓缓扫过群臣,那刚刚还带着一丝嘉许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刀。
“国贼嫪毐虽已伏诛,其党羽亦被清剿大半。”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一块寒冰,砸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但是!”
他猛地一顿,语调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火。
“寡人知道,这朝堂之上,依旧有其心腹余孽尚存!依旧有人,曾与那国贼私下往来,沆瀣一气!”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麒麟殿内炸响。
“扑通!扑通!”
一连串的闷响声接连响起,数十名官员脸色煞白,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身躯抖如筛糠。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
“臣等……臣等只是一时糊涂,受了那嫪毐的蒙骗啊!”
“臣愿献出所有家产,只求大王能饶我等一命!”
哭喊声、求饶声、磕头声,响成一片,彻底撕碎了麒麟殿的庄严肃穆。
然而,嬴政对这些跪地求饶的“余孽”,却连看都未看一眼。
他的目光,穿过这片混乱,如同一柄最锋利的剑,笔直地刺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身影。
相邦,吕不韦。
整个大殿的温度,仿佛在这一刻降至了冰点。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那些跪着的,没跪的,领赏的,没领赏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位权倾朝野数十年的相邦身上。
嬴政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地问道:
“相邦。”
“你是百官之首,寡人的仲父。”
“依你之见,对于这些……与国贼有所牵连的朝中栋梁,寡人,该当如何处置啊?”
这个问题,像是一道催命符。
吕不韦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老脸,终于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保?
在秦王已然动了杀机的情况下,公然维护这些“余孽”,等同于向天下宣告,他吕不韦,才是这些人的真正后台,这是在公然与秦王作对!
不保?
这些跪在地上的,大多都是他多年来安插在朝中的门生故吏。今日若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清算而无动于衷,那他吕不韦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威望,将在一夕之间土崩瓦解!人心一散,队伍就再也带不起来了。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嬴政在他面前,布下的、堂堂正正的阳谋!
吕不韦的拳头,在宽大的袖袍之中,死死地攥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正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像是一根根尖锐的钢针,扎在他的背上。有他门生的期盼,有政敌的幸灾乐祸,更有王座之上,那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杀意。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大殿之内,静得能听到汗水滴落地面的声音。
吕不韦缓缓地抬起头,张了张嘴,似乎准备做出他一生中,最艰难的一个抉择。
然而,就在他即将开口的刹那。
“呵。”
一声轻笑,突兀地在大殿之中响起。
这笑声很轻,很淡,甚至带着几分慵懒的意味,却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精准地敲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满殿寒蝉,瞬间为之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王座上的嬴政,和正处于风暴中心的吕不韦,都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
只见那御座之侧,一直闭目养神,仿佛早已睡去的虬龙君江昆,不知何时,已经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没有威严,没有杀气,只有一丝仿佛在看一场有趣戏剧的、淡淡的玩味。